这一天,烈阳似火,焦金烁石,天气奇热,又有一个多月未曾下雨,树吐热气,浮土起泡,花木草叶因久旱缺水,萎衰欲枯。庄内众仆均去宅后不远的荷池提水浇花。山间巧有一根流泉,终年不绝地注入荷池,虽时下久旱无雨,荷池却近水楼台先得月,不致干涸。
厉之华见天气炎热,心胸气闷,暗想离开师父已近半年,可恨遭此罹难,弄个死模活气的,还不如一个寻常人健力。若回师父处,这几千里之遥,与己来言,没个一年半载休得走到。途中或再遇些歹恶之徒,自己却要白养几个月的伤,恩仇更是无报,人家也等于白救自己一条命。可这三五年之内,体毒难除,也难说陈大夫能在三五年内医愈此毒,别说尚欠池美矜银子半年去还,如此废人一个,一辈子也无挣一万两银子去还人家。这三五年内,朱淑真和姞楚楚将会如何,自己一个素餐之人怎再好意思托累鲁德?
连日来,越想越闷,焦急甚是。
这天,服药以后,试想内息真气如何,便盘腿而坐,以运气逼毒之法试习。刚一缓缓运气,便感体内真气丝丝缕缕,顺以气血流动。心中惊喜,想真气即能顺着气血缓流,就可奋力强冲,以内力摧送气血来冲通经脉大络。他想得甚觉有理,便把真气聚于丹田,猛地一冲,任督二脉突地大跳,紧接连起三阴交和少阳三交经激颤欲裂,仿佛经脉齐断,体内猛地剧痛,大脑似开,太阳、晴明、率谷、上关诸穴狂跳不已,两眼模糊,所视浑浊,只感口腔腥,一声大叫,狂血喷壁,遂淖委于床,生死难知。
鲁德正与众人一起提水浇花,听自己住房有声大叫,立知厉之华极有可能旧伤复,惊得立即快步奔去。
刚入房间,顿闻一股血腥味,见鲜血溅壁,人已倒在床上,不由大骇,唯觉有人进来使坏。走到近前,见他口角流血,已不省人事。惊慌失措,便拿起木盆端来凉水去淋。
厉之华运气抗毒,经脉受其冲荡,牵连各处穴道。幸好他体弱气虚,内气不甚强盛,否则必遭自断经脉之祸。他服药才短短两月之久,气血与经脉才稍稍理顺,应缓为慢施,可他心急之下,竟物极必反,成了欲不达。体内气虚,所冲的经脉虽不致断裂,但经络二脉受其不得法的震荡,牵动了身上许多脆弱穴道的自封,才致昏死过去。假如内力强劲,不说经脉断裂,就是牵动身上的几处要穴,也同样会送掉性命。穴位自封,需数个时辰方可自解,鲁德向他头上淋水,无疑是担雪填井,毫不奏效。
正值鲁德无计可施时,打从门外走进一个仆童道:“鲁管爷,庄主有事叫你。”
鲁德道:“你在这守护他一会,有什么事去叫大伙来帮忙。”说完,拿起手巾抹净厉之华口边血迹,然后出了房门。
时不隔久,鲁德又领了一人回来,那人见厉之华如此之状,亦惊得骇异。鲁德道:“于兄弟,这便是我那受伤的朋友,只是昏迷了过去,还会慢慢醒来。庄主遣我和李六去趟河南,十来日可返回来,厉兄弟就托你暂护一段时日。”
那人名叫于连水,素与鲁德交情甚厚。当下说道:“鲁哥放心前去,我会尽力照顾,你不必担心。”
鲁德道:“多谢于兄弟。我现在就走,也来不及和你嫂子说一声,等她回来,帮我言语声就可。”接又拿出陈言所开的药方,又拿了二十两银子出来道:“这是大夫开的药方,这二十两银子留作药钱,不够时,回来再补。”说罢,将银两朝桌上一放,遂辞别而去。
到了鲁德的妻子回来,于连水便把厉之华挪至自己家中养伤。
于妻葛氏,却不比丈夫通情达理,性情刁钻狡狯,蛮横跋扈,乃有名的“河东之狮”。
见丈夫抬来一个死样活气的人回家,得知情形后,立即破口大骂,骂他金银财宝不朝家抬,却抬个半死不活的人回来。于连水生性惧妻,被葛氏骂得狗血喷头,不敢还言一声,只得讪讪笑道:“他到我们家养伤,又不白吃白住。鲁大哥被庄主遣去河南,隔几天便回,回来后还把他再挪回养伤,人家还给了二十两银子。鲁大哥即使在一个月回来,一个月的药银才不过十来两。”
葛氏听鲁德给了二十两银子,才稍感气平,把银子要回,又伸齿吼道:“这人醒来难道光喝汤药,这些日子的饭钱哪个给付?俗说‘宁添一斗,勿添一口’,你这死贼难道不晓得?”
于连水道:“鲁大哥说银子若不够使,等他回来再给补过。”
葛氏闻后才道:“伺候这人,你一人全包,老娘可没你这份孝心养他。”
于连水听了,登放下心,喏喏应是。随后找来一个仆童,去里屋架张床供厉之华养伤。葛氏见了,气得骂道:“你这该死的丧门星,不许你架床与他,好好的床,怎可让这半死不活的人去用,没的沾上晦气!屋后有几块土坯,找些木板来一搭,这不成了一张床?真是死脑筋,蠢猪一头。”
于连水苦着脸道:“鲁大哥回来若知道咱们如此待他的朋友,那我们还算人么。”
那葛氏一听,狐眉倒插,趋近啪啪两个耳光,打得于连水金星乱冒,骂道:“你这该死的野牛种,老娘一刻不扇你,竟犟起嘴来,还敢骂我不是人,你祖宗十八代都不是人!”
于连水见她使了泼性,吓得腹麻,揉了揉欲肿的两腮,和那童仆到屋后去搬土坯。
厉之华原穿的丝袍被树枝划破好几处,原均穿着鲁德的衣裳。前几日鲁德的妻子替他缝补洗净后,昨日始才换上。葛氏见他如此丑貌,却穿身丝袍,便走将过去,捻了捻袍面讥笑道:“啧啧啧,我还道是位官绅爷们,却是个打肿脸充饱汉的穷鬼,这副尊容没的污了还块布料。唷,一、二、三、四、五,补丁五六处,这件衣衫也断乎是偷的。”在袍面上捻来捻去,突觉衣内有件物事,捻得响。葛氏大奇,伸手去掏,却掏出一张纸来,仔细一瞧,哇!白银五十两!
葛氏见自己掏出一张银票,恣得几乎去吻厉之华那张麻脸,心里高兴得乱跳,忙又四下去翻衣内是否还有其它值钱的东西。果然老天不负有心人,厉之华衣内的几两碎银也被她倾囊倒出。葛氏愈搜愈喜,口中连叫财神爷,手爪来回在他身上翻搜。全身摸遍,再没寻出一文。葛氏仍不甘休,又把他的双手拿起,想瞧瞧指上是否配戴什么值钱饰物。见他浑身上下已被自己扫荡一空,伸指在厉之华身上重重一戳,喜得怨道:“你这亲爹老祖宗,身上怎不再多带几张银票。”
她这一指重戳,正巧点在他的穴道上。厉之华原来昏迷不醒,被葛氏无意戳了一下,昏穴登被解开,睁眼一瞧,见一个陌生的妇人正自言自语,说什么不多带几张银票。又见眼前景物陌异,开口道:“这位嫂子,这……这是哪里?鲁大哥呢?”
葛氏见他突然醒转说话,唬得大跳,忙将银票和碎银藏起,佯装欢道:“相公可醒来了,我守着相公整整一天,至今仍滴水颗物未沾齿唇,我刚刚还哭了一阵子。象你这般好人,天底下也难寻第二个,是哪个缺心少肝、腚没**的把你伤成这般?胸襟上还有血迹,一张俊脸也变得蜡黄了。”说着,掏出手帕,假装去擦眼泪。
厉之华忙抬手去摸自己的脸,他恐面具滑落,感觉胳膊麻软酸痛,抬不上去。但见眼前这妇人一言三晃,颧高面黄,稀眉斜竖,白唇龅齿,如劣鬃,干涩无光,说话声音有如破桶,年约三十来岁,全身套着屎黄的麻衫,烘托出令人望而生畏的形状。他心道:“此妇何者,挺怵人的。常言说:妇人颧骨高,杀夫不用刀。肯定她没有男人,是个老处或嫠妇。不然,谁个敢娶。”虽听她说自己长有一张俊脸,感觉可笑之极,但一瞧这妇人面相,哪还敢笑出声来,惶声问道:“请问大嫂,鲁大哥呢?”
葛氏收了污帕,谝着牙道:“嗳呀,麻相公,不不,相公说什么鲁大哥鲁二哥的,他被庄主遣去河南做事了,昨日走的。你一直昏迷不醒,鲁大嫂子偏又不在家,我见你半死不死,怪可怜的,便叫他爹把你抬到我家养伤,我俩轮着照看你,到现在连口水还没喝呢。”
厉之华心想:“定是我在昏迷之时鲁大哥出庄的,看来我这次又昏迷了两天,没想到眼前这位媸妇不但有男人,而且还救助了自己,这地方的好心人还挺多,人心确不可以貌测取。”便说道:“多谢这位大嫂相救,咱有情后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