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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木槿昔年（第2页）

王莽又欲执勺再喂，不料王嘉发首摇摆誓死不从，王莽无奈谆谆劝道：“竹有十节，节节不同。近有司马迁腐刑写《史记》；昔有文王拘囚推《周易》；韩非囚秦书《说难》；屈原放逐赋《离骚》；仲尼困厄著《春秋》！古人尚可，独我不从乎？公仲细思之。”

王嘉见上身偎于王莽怀中，便挣扎坐起，颤巍巍揖礼言道：“董夫子曰：君为臣纲。陛下赐我以死尽忠，嘉若不死，乃佞臣耳！文王亦云：父虽无道，子敢不事父乎？君虽不惠，臣敢不事君乎？”

执金吾孙建听闻王嘉一心求死，便揖礼规劝道：“天家金口，自当从之。前日陛下金殿口诏：丞相囹圄思过，逢赦可免！君侯以羸弱之躯，何以复诏命，事君王？岂非以死博名，置天家于贤德有亏，实私欲耳！”

王嘉听罢闭口不语，王莽见丞相并未反驳，心中暗喜，便又揖礼自责道：“乞君侯原宥，公仲之屈皆因莽起，昔日从弟王邑矫诏骗官，天家震怒，太皇太后为平事端，应诺加董贤三邑之地，三公朝议，方有君侯今日之虞。公仲一旦有失，我王家上下定痛心疾首，万死亦难尽赎罪愆呀！”说罢掩袖痛泣起来。

王嘉见贤德公王莽引咎自责，梗泪不止，便抚手宽慰道：“贤德公大孝尊亲，仁德归厚，乃我三人师矣！今陛下年少不羁，喜结倡优弄臣，恐今朝无望啊！嘉以死相谏，以唤其心，天家终有回头之日。然以身事国，家小流沛，则我死不瞑目矣！”王莽听罢泪流成河，遂一把攥紧王嘉手臂，悲声呜咽道：“公仲但放宽心，巨野不才，公之家眷自有我等躬亲抚养。乞公卧薪怡志，否极泰来。”

王莽说罢，四人皆颌首对视，随之携手破渧而笑。

西出长安，珠宫贝阙魂犹在，千山万壑扑面来。瘦马扬蹄多供恨，辎车吱呜说烦哀。粗看，咸阳古道，黄沙扬尘风含怨；细听，渭城北原，暗流汩汩水喊冤。塬上，几稀婆娑几多愁；涧下，乌鸦惊坠声声惨。谁舞清风借纨扇，谁拨素灯伴无眠？尝尽一时繁华，落得半世休惨。布谷布谷，孤鸟独飞声声唳；掩面憔悴，对镜两人梦难圆。

班婕妤轻轻合上轩窗帷裳，扼腕长叹，又有心细细凝视轩外，朦胧见王莽驭一高头大马随车相伴，心中忧怨顿时抛之九霄云外。

自投长乐宫东朝羽下，班婕妤闲来无事，便陪侍太后祭祀、出游，长昼无俚，弄筝调笔之余，间以涂涂写写。自赵飞燕构陷许皇后椒房殿扶正，便视班婕妤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时王莽已擢拔大司马，又常常伴侍姑母左右，见赵飞燕屡屡谗谄班姬是非，王莽皆挺身而出。历日旷久，生死托命，唇齿相依，自然生情。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灰灰朦朦天地间，一裳相隔，隔不断遥遥天河鱼水深情。班婕妤屏息凝视郎君巍巍身影，然飞霞扑面，小鹿乱撞，蹙眉轻叹，遂拽起碎花百褶裙破帘而出。见辇父轻吁，双驾骤停，王莽轻催战马，横眉轻扬，重眸陆离，欲语还羞。班婕妤娇嗔以袖掩面，莹眸睇怨，遂搭手羞点硕肩，飞身于后。见王莽折身轻梳腮边乱云，又喃喃耳语，班姬只觉得面颊炙烫，肉跳心惊，几近窒息。

……

山重叠，水洄洑，十里长亭陡突兀。车马喧嚣各东西，悲画中人皆泪目。两驾辎车依柳栏扎稳停妥，王邑掀帘纵身跃下，见班婕妤车驾内杳无生息，便招呼王莽酒肆点珠翠之珍。王莽将战马系于崖前桩上，遂同王邑跨过木桥，赴别亭酒肆而去。

班婕妤惊梦乍醒，泪目惺忪，便轻启轩窗向外观望：河流溯洄处，古柳缕缕青，别亭伊人何处觅，犹在水中央。班婕妤撤去茵席，掀帘兢兢下得辎车，见河流蜿蜒轻绕，杨柳垂髫依依，独木成桥，别亭戚戚，不由悲泪又湿衣。

别亭内，几人入席，东向为尊，王莽、王邑恭请班婕妤上座，二人遂陪护左右。班姬见案上有上品糯米黄酒一罇，几多佳肴魁盘，清汤鲍脯、片切酱牛肉及糯小米叉烧烘饭，皆平素所爱之食，感荷高情，非片言只语。待王莽将漆耳杯卮一一斟满，举杯为敬，三人痛饮。酒过三巡，众皆有微醺悲悯之感。

王莽怜望着班姬羸弱之身躯，又望向王邑稚嫩的脸庞，遂喟然长叹道：“从弟年少不羁，今日之祸，咎由自身，染班娘娘徙延陵谪守先帝苑，又置丞相诏狱悬命，实痛惜万分！今去死罪，迁降河西都尉，虽边塞苦寒之地，然闭閤思过，戴罪图功，当可出将入相也未可知！”

王邑听罢潸然落泪，见班婕妤劝慰，忙征衫揩泪，哑声揖拜道：“王邑不才，引祸班娘娘，万死犹轻，诚乞娘娘尽恕愚臣之罪愆！”诉罢啜泣跪地不起。

班姬见王邑毛头而立却远赴河西，便油然而生轸悯之心，遂言辞谆谆道：“我等薪豆一体，言何两枝？外弟切莫自责。此去河西阳关涉千里之遥，流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一路舟车劳顿，披星戴月。”班姬言罢将一长条缎袋交于其手，王邑接过缎袋，从中竟挚出一寒光闪闪之玉柄櫑具宝剑。

王邑听闻櫑具剑乃武库所造御用极品，以铁英、亮石、寒泉淬炼而成，极为殊珍，便稽首不敢收受。班婕妤便将王邑搀起，言语恳切道：“欲成巨椽，毋与草争。将军有剑，毋伤白丁。”王邑听罢涕泪俱下，泣不成声。

柳影抻长，断梦别亭。一曲流觞尽，举目探斜阳。伤花随风绊足前，任长衫飘飘，发髻乱零。

王莽于河畔轻轻折下两段柳枝，默默插于两车辕马辔头，掠视远方，满眼离痕。班婕妤于辎车前蹀踱良久，泪盈双眸，见辇父轻摧，便折身奔至王莽跟前，羞怯地于怀中，掏出一绣花绢面的信期心形香囊，兀自默默珍视良久，灌以珠泪，方将香囊流苏挽系于王莽腰间鞶带之上，遂掩面啜泣道：“妾之心，诚寄于此，北原延陵，难相逢，莫相忘。”说罢抽身登车，策马而行。

岁月缱绻，葳蕤生香。香囊暗解，罗带轻分，几多愁怅。望着渐行渐远的两驾辎车，王莽兀自伫立风中，任金轮陷落，战马嘶鸣，盈泪终是忍无可忍，凝成晶珠，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