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宪对他打了声招呼:“张大人。”
张廷言理也没理,径直又向前去。
雍帝见了他,没什么好气,“你是为你的老师说情来的吧?”
张廷言直言道:“陛下圣明,臣确为此而来。臣今日冒死进谏,伏请陛下听臣一言——这是夏人的反间之计,荀相实是冤枉啊!”
雍帝不悦,“你怎么知道是反间?”
张廷言见雍帝肯听自己说话,心中一喜,赶紧膝行两步上前,“陛下容臣细禀!”
“请陛下细想,如果荀相当真与夏人勾结,夏人定不愿让陛下杀死荀相,明知道他因为通敌之罪已经下狱,如何能再写国书,强要保下他来,反替他把这罪名坐实?”
“如果夏人这会儿连战连捷,我大雍对其多有忌惮,听了他们这威胁,或许还会被其唬住,当真不敢下手。可现在是他不敌我兵锋,主动向我求和,正是该伏低做小的时候,明知道我大雍不会把他的威胁之言放在眼里,却故意做此姿态,岂不是有意要借我之手,杀死荀相么?”
雍帝心里一亮,暗道:他这话并非没有道理。
张廷言见雍帝意动,忙又继续:“且不说夏人,单说荀相。以陛下之圣明烛照,如何能不知荀相是何等样人?他岂能通敌啊!”
“有人因荀相曾清楚说出北军当中的一些情况,而弹劾他与陆将军私下联络,有所图谋。其实陛下不知,这些全是吴总兵私下透露给荀相的!”
雍帝吃惊,“有这等事?”
张廷言头顶的血流进眼睛里,被他抬手一抹,抹去了。
他已将生死置于度外,什么话都敢出口,“陛下或许不知,当日吴总兵也并不赞同出兵,所以才有意说了那些话。同样的情况,洪相也心知肚明,他却瞒了下来,不肯对陛下据实禀报,反而还多方遮掩,最后果真误导了朝廷,也误了陛下!”
他不敢说得更深,怕再说下去,万一让雍帝以为自己正在明里暗里指责于他,恐怕适得其反,转而又道:“荀相与陆将军,平日里并无信件来往,这一点臣愿意用自己这颗脑袋担保!”
“请陛下恕臣直言,这顶内外勾结的帽子,不该落在荀相头上,要落也该落在洪相头顶上面!吴总兵一向唯洪相马首是瞻,逢年过节听说从没有短过礼数,臣空口无凭,陛下一查便知。”
“再者,”他为救荀廷鹤性命,干脆把心一横,想先把吴宗义拉下马再说,“贼首重伤,明明可以一举破贼,吴总兵现在却顿兵不进,也不知是不是他自己的意思。按说他一向行事规矩,从无出格之举,若是背后无人撑腰,岂敢如此?他这样做的原因为何,臣不敢妄加推测,但请陛下千万留心,不要为小人所乘!”
雍帝若有所思,没急于表态,反问:“贻误战机,对他有什么好处?”
张廷言跪在地上,猛一抬头,“臣以为,他是受人指使,有意拖延,给夏人留了求和的时机,同其勾结,好使反间之计,除掉荀相!请陛下明断!况且,臣听闻刘绍已经启程,陛下既然怀疑荀相通过他与夏人联络,何不等他回来之后,一齐问个明白?”
他今日冒死觐见,只求引得雍帝回心转意,别对荀廷鹤痛下杀手。
经他一说,雍帝也多少察觉此事并不简单,自己只听洪维民一面之词就要杀人,太过仓促,顿时失悔,跌足道:“快,你去将周宪追回来!”
张廷言闻言愣住,随后反应过来,连忙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飞奔而出。
他脚下生风,平生当中从没有一次跑得这般快过,心里明白雍帝定是已经派周宪去赐死荀廷鹤,想到自己刚才那番话说得很久,一时绝望,转念又想周宪一介阉人,或许走不太快,又隐隐约约觉着还有挽救之机,心中忽上忽下,好像死过几回,总算跑到宫外,飞马往狱中赶去。
他下了马,扑在地上,赶紧又爬起来,土都来不及掸,急匆匆闯入大牢,将雍帝所赐宝剑摘下来,一把举过头顶。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到荀廷鹤躺在地上,两眼微睁,口鼻流血,领口凌乱地敞开,露出的半个胸膛上尽是抓出的血道,但已静悄悄的,不再起伏,旁边是打碎的酒盏。
周宪负手而立,洪维民也站在一旁,见到张廷言手中宝剑,已猜出来意,故作惊讶道:“哦呀,莫非陛下又降下新的旨意了不成?”
张廷言不答,恨然瞪向了他。
那眼神像是石头一样坚硬,像是三尺大雪一样冰冷,又像吐着信子的蝮蛇一样怨毒,让洪维民心中一震,背上汗毛竖起,后面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面。
之后的许多天,哪怕他已将张廷言远远赶出了朝廷,可再回忆起今天看到的这个眼神,仍会不受控制地打个激灵,感到不寒而栗。
张廷言把雍帝御赐的宝剑猛地拍在他身上,随后上前几步,扑倒在荀廷鹤的尸体上面,放声大哭起来。
荀廷鹤尸体尚温,身上摸着还是软的,隐隐约约有几分热气。
张廷言揉着他的胸口,掐他人中,又拉他的手,随后放弃了,低头恸哭一阵,忽然仰头大叫道:“天日昭昭,昭昭天日,天呐!天——”喉头一哽,喊声忽地浑了,随后猛地吐出一口血,喷在荀廷鹤的前襟,和他的混在一块。
然后他再没说出别的话来,只是哭,不顾朝廷大臣的体面,也不顾周宪和洪维民就在他的背后,一个人放声哭嚎,声音凄怆尖利,如同锈刀锯铁,一声一声剌着人的耳朵,近乎诡异,任谁听见,都要胆战心惊——活人竟能发出这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