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儿子刚上幼儿园,是双语教育,两种语言总在他脑袋里打架。杨正南注视着那男人指间的一星光亮,心头苦涩。年轻人不是儿子,他失望,是儿子,他会为儿子不能再发声而伤心,但只要是儿子,怎样都好。
夜色弥漫,女人哭得不可自持,男人走回来轻言安慰,女人崩溃了:“17年了,我真的受不了了。我们做错了什么,要被这样惩罚?新闻里说,有人找了14年才找到,但拐卖人只用判5年,这算什么,谁来弥补我们这一生?”
倪芳双手按住脸。她在小剧场演出居多,平时刻苦精进技艺,想登上更大更好的舞台,但儿子丢了,她精神崩塌,在专业上曾有的追求化为乌有。
一事无成人渐老。月光照住4个无望的人,这无望不是第一次,可能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倪芳哭得肩膀发抖,杨正南手掌按着她肩头,怆然落泪。
当年,倪芳经常博得满堂彩,她参加过系列惠民活动,受邀去大剧院演出,拿过分量不轻的奖项。她唱过的《长生殿》至今被文化馆的后辈观摩学习,后来她的人生,泪比长生殿上多出自袁枚诗《马嵬》。。
人间亦自有银河,有着最悲哀无力的生别离。杨正南伸手摸向背包,想给倪芳拿纸巾,手指摸到一个冰凉之物,是陶家欢给的防晒喷雾。玩真人cs那天,她带不上高铁,还剩大半瓶,扔了可惜。
倪芳抹去眼泪,杨正南仰头和星月对望,回屋给妇女转账。按照流程,本地警方会采集年轻人的血样,将dna入库,便于寻亲,但很显然,年轻人不会是他儿子,他无法带他回家,想给妇女的母亲留点养老钱。
妇女推让,她发出短视频,被几个略有影响力的人转发了,这一周她接待了几拨人,每个人都很悲苦,她不能收钱。
杨正南强行扫码转了账:“让我做点善事,保佑我早点找到孩子。”
倪芳默默进屋,杨正南和她再去看看年轻人,再看看那相似的眉眼。不知是哪家的宝贝,为何流落到乡下,还被过路车撞成残疾,一路遭了多少罪。
那对夫妇也给妇女留了一点钱,他们找孩子倾家荡产,手头很紧,但年轻人背后可能也是个破碎的家庭,老人家庇护了他,他们想为老人家尽点心。
回程路上,4人俱是沉默。回到旅馆门口,杨正南说:“住一晚吧。”
倪芳两眼发直,状如行尸走肉:“我想回家。”
天上一弯俏丽的薄月亮,杨正南抬头看看它,车钥匙一按,拉开车门。倪芳上车,那对夫妇朝两人挥手,他日有缘在苏州街头重逢,但愿都已脱离这苦海。
300多公里漫漫长路,杨正南思绪万千。某一年深冬,他在湖南乡下和一个年轻人见面,也是在这样黑漆漆的夜里。
年轻人保留了模糊记忆,知道自己是被拐卖,成年后寻亲。论长相,他不如今天见的这个像,但他瘦高高的,皮肤白净,身形像杨正南梦里的样子。
年轻人后背没有伤,但儿子烫伤是3岁多的事,有可能看不清了。杨正南带他去查血,等待结果时两人谈天,年轻人在人贩子手上挨了很多次打,打得连哭都不敢,后来他被卖到现在的家里,帮“母亲”照顾瘫痪在床的“父亲”,喂他吃饭,给他擦脸,被热水烫了手自己去处理,否则“母亲”会拿衣架打他,当时他还不到10岁。
年轻人长成少年,“母亲”打他,他不还手,但愤怒露了相。他比“母亲”高一个头,“母亲”收敛了点。
少年照料“父亲”吃喝拉撒和洗澡翻身,很疲累,初中没读完就辍学了。师长家访来劝,“父母”都说儿子跟不上,也没钱,家里需要他照顾。少年成绩不好,师长没勉强。
少年跟师长说自己是被拐卖的,但在乡下,“抱养”不是大事,师长和他非亲非故,不想揽麻烦。
“父亲”病逝时,少年长成了青年,“母亲”奈何不了他,他跑到镇上早餐店打工,想赚点路费去寻亲。残留的记忆里,他家住在巷子里,家里种了柿子树,母亲带他走过河上的小石桥。
自家院子种有两棵柿子树,是儿子出生当年秋天,他爷爷栽下的,图个“事事如意”。这是杨正南去找年轻人最大的原因,但比对结果表明,两人没有关系。
多希望年轻人是儿子。分别前,杨正南偷偷给他塞了一沓钱,接着上路去,想到此生妻离子散,他在呼啸的大风里饮尽最后一口酒。
那一天和今天并无不同,怀着希望奔行在黑夜,再被失望缠身,举目四望,是死寂般的荒原。
车在暗夜里飞驰,高速公路两旁的树木和建筑物飞快后退。天光瞬息变幻,渐渐晨曦微露。越往前,天空越见亮光,朝阳陡然刺破云层,泼洒出耀眼光芒。
整个天空铺满斑斓霞光,烟云翻涌,世界在倾倒,如同明灿灿的金堂,杨正南迎面望见飞晨资本大厦。他摸到背包里的防晒喷雾时,就在想陶家欢,潜意识把他带到她公司门口。
为她患得患失,魂牵梦萦,竭力镇压自己,但情难自控,灵魂止不住向她狂奔。
想这一生,有过抱负,有过雄心,有过梦想,随儿子的丢失灰飞烟灭,除了一些失望的感受,什么都没有。忽有一天幸会陶家欢,她温情似明月,俯身垂怜他,抚慰他半生苍凉,是他生命里云破天开的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