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声惟方才闯进来得急,并未行礼,这时也懒得再补。他心头裹了一团戾气,在胸膛中左右奔突着,说出口的话便凝了冰碴子,“若是真用了晚饭,只怕孙儿回来时,祖母早已将一切都料理干净了吧?”
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捻动掌中的念珠,装作未听出他话中之义,“自然。这些腌臜的家宅之事,祖母也不想叫你多听了去,平白脏了耳朵。”
“你只需专心养病,不干不净的、坏了规矩的东西,自然有祖母替你料理。”
“原来在祖母眼中,竟是这样看程既的么?”谢声惟冷笑一声,将身边人拉得更近了些,“那被程既救了的孙儿又算什么呢?”
“你与他……自然是不同的。”老夫人微微皱起了眉。她自诩了解自己这个孙子的脾性,最是温和宽厚,府中下人都没谁得过他半句训斥的。
正因如此,她今日才遣了人将谢声惟支开。既是觉着他若在场定会在言语间对程既多有维护,也是在心里头笃定,即便他回来时发觉程既已经离府,也不至于为此事穷追不舍,闹出什么乱子来惹得大家难堪。
可谁曾想,她这位孙子倒好似一头栽到了程既身上,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竟也敢直直闯进前厅来,当面同她起了冲突,言语间毫不客气,只为护着那个她看不顺眼的人。
莫不是被那程既的一张脸迷住,失心疯了不成?
老夫人心头愈发不快。这个程既先前就对自己出言不逊,又仗着那道士的两句话堂而皇之地嫁进府中来,如今更是将自己心爱的孙子勾得五迷三道,顶着那副不寻常的皮相,活脱脱便是条祸乱家宅的狐狸精。
这样的人若是继续留在府中,不定要惹出什么祸端来。
“是,孙儿与程既的确不同,”谢声惟仰起头来,冷声道,“他出身寒微,也未曾自轻自贱,习得一身济世之术,还能留出一副侠义肝胆来。”
“孙儿与他萍水相逢,他尚且不吝施救,为了保孙儿性命,甚至甘愿背上男妻的名头。哪怕是在后宅之中屡遭嘲笑讥讽,他也不曾迁怒他人。”
“可孙儿呢,生在富贵锦绣堆里,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于高堂于家府于世人,可有过半点惠泽之情?连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都要因为孙儿之故受良多的为难折磨。”
“孙儿怎么敢说与程既相同?又拿什么同程既相比?”
“住口!”老夫人猛地站起,举起拐杖,颤抖着指向谢声惟,睁大了一双浑浊的眼,语气里带着惊怒,“你说这话,可有一星半点顾念过你爹娘祖母?”
“枉你素日里读书识礼,受先生教化。那些孝悌之礼,难不成都浑忘了?”
“谢家生你、养你,舐犊之情,骨肉之恩,拿你当心肝儿肉一样来疼,便是叫你用这话,来诛我们的心吗?”
老夫人着实是气得狠了,也是真被伤了心,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话音刚落便止不住地咳起来。身后立着的周嬷嬷忙上前来,替她抚背顺气,又斟了盅茶递上去。
堂中候着的谢家众人见着这般态势,大气都不敢多喘,四下里鸦雀无声,只能听见老夫人沉重嘶哑的呼吸声,风匣子一般。
谢声惟静静地立在堂下,紧紧咬住下唇,一声不吭。程既在一旁拿眼去偷看他,眼底掩不住的担忧。
谢声惟察觉了,勉强提了提唇角,作出一个笑来,松开了牵着他的手,在他手背上安抚性地拍了拍。
待到老夫人那厢总算平静下来,颤巍巍地坐回了椅子上去,谢声惟猛地往前走了两步,袍角一撩,跪在了堂下。
“孙儿并非有意惹祖母生气,还望祖母保重身体,”他说完,重重地叩下去,再抬起头时,声音里带了浓重的沙哑,强自压抑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道理孙儿同祖母都知晓。”
“方才孙儿不过是说了几句自贬之语,祖母便如此伤心。那祖母可曾想过,程既也是有生身爹娘的。”
“这天底下谁不是爹娘生养教诲,即便他爹娘早逝,若是泉下有知,知道今日他们千疼万宠的孩子在旁人这里受了这般不明不白的委屈,被骂了这样不堪的话,又该作何想呢?”
谢声惟说到此处,眼圈微微泛了红,他向前膝行几步,双手捧住老夫人的衣角,面上遮不住的悲切,“祖母,您方才说孙儿枉读了圣贤书,可孙儿明明记得,书中有云,人心公则如烛,四方上下,无所不照。怎能只照着自己,而罔顾了他人呢?”
“孙儿生在高门大户,有爹娘祖母疼宠,难道程既便是道旁稗草吗?”
老夫人一时竟有些怔住了,她有心撵程既出府,可谢声惟句句逼着,声泪俱下,她一时间心头又是疼惜又是恼怒,“为了个男人,你就这般不争气?连祖母的意思都要忤逆?”
谢声惟抬起头来,面上挂了一抹苦笑,“若不是为了孙儿这幅病怏怏的身子,程既怎会陷进这深宅大院中,被迫如后宅妇人一般,同人勾心斗角,争口舌长短。”
“他原本该是济世的良医,只因心中存了善念,出手救了孙儿一条命,才会惹得祸患缠身,承受了那样多的诋毁谩骂之语。”
“孙儿此生已然负他良多,怎能忍心叫他多受平白的委屈欺凌?”
“祖母若执意要赶程既离开,孙儿不敢忤逆,别无他法,只有随他一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