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来。
南舟在房顶呆呆地坐着,看着久别重逢的太阳一点一点的升起来。对上那日光,刺的眼睛生疼。她闭上眼睛,身心俱疲,抱着烟囱睡了过去。
不知道睡了多久,南舟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他来了!
她猛然抬起头,阳光太刺眼,她眯起眼睛。一条小船由远及近,船上只有一个人,一边划桨一边张望。阳光在浑浊的水面上撒了大片的金片,波光粼粼。那个人分水而来,人在阳光和波光的笼罩里周身也染了一层光,似天神而降。
南城已经面目全非,辨不出东南西北。上游洪峰到了,为了保住达官贵人聚集的东城区,就炸了堤,水一下都泄到了南城。裴仲桁早上才从无线电里听说南城被淹的事情,各个铺子里的掌柜不管淹了还是没被淹了的,都派人来知会了一声。城郊良田被淹了,路上树木摧折,马路积水,道路通讯皆中断不通。有个铺子就在南舟家的附近,铺子里的人跑到裴家通消息,他心烦意乱的抽了两支烟,还没听来人说完再也坐不住了。
驱车先去了城区的灾民安置点里转了一圈,没看到南舟,却是看到阿胜和南家人。阿胜等了南舟整整一夜等不到南舟,已经急得嘴角发泡。他四处找船怎么都找不到,直到看到了裴仲桁。他像见到救星一样冲到裴仲桁面前,扑通一下就跪下去了。“二爷!我们九姑娘还在家里,沈小姐说送她出来,等了一夜,还没出来。二爷,求您去找找姑娘。堤破了,姑娘她一个人怎么办……”阿胜的话说得没头没尾,裴仲桁却听明白了,南舟还在家里!
他没这么慌过。有些事,他经达权变算无遗策,但水火无情,他太知道人力在自然面前是何等的渺小。
震州大船很多,但小船却有限,有限的小船这会儿也都被当局调用了。他动了关系,好不容易才匆忙间找到一条船,也没有船夫,全靠着他桨划。进了南城,他顿时心凉了半截,茫茫一片泽国,他已经找不到南家的位置了。
他朝着记忆里的方向划,一路过去,但凡看到房顶上呼救的人便要停下来仔细分辨,可都不是她。有时候水上飘过来一个尸体,看得触目惊心。还有抢船的、从死人身上扒东西的……他一下又一下地划着,说服自己冷静。南舟水性好,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但那样汹涌的洪水啊,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办?
南舟,你给我好好活着!
南舟慢慢地站起身,仿佛这样可以看得清楚一些。但当她终于看清楚船上的人时,刚欢喜起来的心转眼就跌进深渊里。
不是他。
裴仲桁看到了南舟,惶然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他赶忙把船划过去,伸出手:“九姑娘,跳过来!”
南舟一动不动,人和目光都木木的,像是被人抽走了魂。
裴仲桁伸长了手,猛地把她拽到船上。南舟没站稳,摔倒在船上,这下摔得不轻。裴仲桁蹲下去看她,以为她哭了。但她似乎一点没感觉到疼,只是呆呆地望着水面,然后轻轻的又很艰难地扯了一下嘴角,像是努力想要笑一下。他却觉得那个笑比哭还揪心。
“我以为他会来的。他说过要来接我的……”声音太轻了。眼眶红着,忍着没掉下眼泪,但眼睛却饱涨着水,不胜凄楚。
裴仲桁心疼她,“是四少吗?应该是路上耽搁了。城里已经乱了,我过来的时候听说不少船夜里撞坏了,用不成了。”
她还是一动不动,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南舟不是想不到这里,江誉白答应过她就不会不来,一定是被什么绊住了。但因为爱他,所以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要依赖他,哭的时候想要他哄,累地的时候可以借他的肩膀靠,有危险的时候,会憧憬着他像童话里的王子一样披荆斩棘冲破万难站到自己面前。
两个人走到今天,都是她在依靠着他,也许是拖累着他。即便是说过了分手,可她潜意识里他们并不是真的分手,只是暂时不在一起了,但总有一天会在一起的,所以她的心还都在他那里。但这一刻,她清清楚楚的明白了,他们真的分开,再也不会在一起了。会有其他的人,依靠他、爱他,和他举案齐眉白首到老——不是她了。
裴仲桁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脆弱的表情。从前即便是涉世未深,她会胆怯、会紧张、会害怕,但从来没见过她这样脆弱。
他划了一上午的船,胳膊已经累得抬不起来,这时候泄了力气也坐了下来。两个人就这样不声不响地漂了一会儿。
一个已经泡得发涨的尸体漂过来,闯入了南舟的视线里。那人的脸已经肿得不能看了,但仍旧能看出来那是个年轻的男人。不知道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爱人?一场大水,生死永隔。他的前尘往事旁人无从窥探,湮灭于尘世,无踪无迹。“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生死爱恨不过这么一瞬间,没有永恒。
生离和死别比起来,算什么呢?
南舟眼前发黑,脑子里也有瞬间空白,像是醍醐灌顶,又如当头棒喝,心头猛然震动。等到回过神,她仿佛才看到裴仲桁似的,“二爷,你怎么来了?”
裴仲桁垂头揉了揉手腕,含混道:“过来看一眼仓库,迷了路正好看到了你。”
南舟“哦”了一声,转头看着这曾经的繁华闹市变成一片汪洋。电线杆上、树上、屋顶上,到处都有逃生的人。她深吸了一口气,“二爷,我们过去救人吧!”仿佛刚才那个脆弱的人一眨眼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