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正论间,不觉已天明,朝阳东启,林中早醒了一班雏雀,叽叽喳喳断未停息。亘古生来的古木里沁出一脉新气,直教人万累皆消。
缨斜倚在树边,仰起首,告知木由两个道:“我这里聚集了群幸存者,皆是亡了家小,丢了屋宅的流人。如今吾等收敛了些兵器甲胄,虽不齐备,也曾练得一支人马,唤作虓师,有三百余众。”
少年懒瘫在另一处,骚头不解:“我尝闻凡一国之君得六师,均无下万卒,你这区区数百人,怎的也要称‘师’?”
护竹女刮他一眼,凤眸微瞪:“而今妖道嚣猛,吾众萤微,如不张大声势,岂能立威生信?或有余民,闻我聚师,发心来投,军中必壮。若我广告外众,此处人寡势薄,则终弗能强大,苟有妖祟侵袭,如之奈何?”
少年即暗自吐舌,心道:噫,几时不见,这女子越发泼辣了,难比曾经也。
缨又引见先前几个瘦高胖矮的随从,言:“此六人乃这段时日来投的义士,皆与妖魔有不共戴天之仇,分别唤作那百乘、柏圣、摆晟、捭盛、佰剩和伯嵊,平常里负责备练卒马,布置军阵、岗哨…”
六者素知缨平日里不甚多语,今见了这孙木由,竟讲了成倍话,许是不同寻常,便托言仍有要务,遂匆匆离去了。女脩惯常独处,故而行踪不定,他两个趁其晨光氤氲,紫气勃发,在幽野山林中说起瞧话来。
木由本想问她分别之后的诸般经历,又恐触及什么禁忌,便转而询之:“此处离京城不过二十里,却是个妙处,只在他们眼皮底,反倒得灯下黑。因此,你若坚守不出,短时并无大碍,只是一个尼玛衮,竟惹得你冒险远行,此为哪方的仙人,缘何令你向之?”
缨未言,只视那明媚的朝阳,撒了满地,但觉华光刺眼,物极必反,于是起身张望一圈,又重选了棵粗树,枝繁叶茂,能蔽大日余芒,这便席地盘坐,久而无语。
须臾,冲木由讲:“此亦是无法之法。连月来,吾众与妖魔周旋,实在费劲,苦无巨力相援,几全没于敌手,如今也油灯将熄,强作支撑罢了。我忽想起昔年家父曾捕获一男,有妖形而失妖气,无意间告曰:‘千里之外,有乌思诸部,乃我故乡;有尼玛衮,是为我王,法力高强,万邪莫敌’,故而权且一试,若成,则有救也。”
木由凑了过来,亦与之同坐,怜色续问:“你莫非别无他法了吗?何故不访本地高人,寄望于千里之外,传言之中?”
缨目涩,与之相视良久,木由羞而低首,女子言:“若存真圣,大地疮痍如此,怎不早出?既莫肯助,我等苦求又有何用?”
护竹女神色戚戚,早无平时宁定之态,沉默一时,思索许久,终将满腹悲怆,告知木由。
…话说那庆峰国末代尊主名曰频淉,一生唯好征战,自称降服四夷。故而前些年驱妖人之流在林里吃香,盖因频淉王器重,凡现非人之形,皆论作妖,无令得生。
昔年,频淉王征一国,得胜,获彼王姬,号筱芈,甚爱,朝夕不离。久之,忽觉筱芈存妖形,不怒反倾,遂风纪大变,国中豢妖,群臣难谏。彼时,驱魔者获妖不杀,献于官府。上行下效,达贵以珍怪为宠,互竞多寡,乃至粗精。
终有一日,妖风强盛,国人弗能禁,王崩而国覆,四民奔逃,伤毙无计。
逾月前,鬼魔侵乡,其父等人力敌不得,碎肢盈野,存者骤减,乃告缨:“事不济也,乡民难保,我辈终难逃。吾儿为驱妖人之后,必成标靶,此番速逃,隐去姓氏,徐徐强大,再报仇恨,切记切记!”
于是大众将她围在垓心,往绝崖上退,那女目视众人皆死,悲愤欲绝,随即一跃而下,只待妖兵以为已毙,断不穷追。实父辈早预今日,谋曰:若战不得,便行此计。
原这绝壁是精挑细选的,崖峭多有枝叶,众令缨试跳多时,早已熟练。故而坠后,寻洞藏匿,援木而攀,逃出生天。
女虽获救,未敢折返,查视父状,只得隐于山林,聚集存人。众卒与妖兵周旋日久,虽千人而难当一战,未足一月,十又殒七,缨心大乱。
当是时,她潜出深山,欲往乌思诸部寻找尼玛衮,不幸行踪为魔所获,执往邪营。帐中诸祟以其为敌之苗裔,痛恨尤深,欲行戕害,有一将阻,道:“日袍大人有令,此女存大用处,不可轻害,敢违令者,军法从事!”
那怪似生好心,驱散众兵,喂以清水。缨以为可求助于它,谁知倏忽间目露凶光,拷打盘问,女子不屈,未告营地所在,终致昏厥。待苏醒时,值营地空虚,耳畔皆饮酒划拳之声,缨大喜,遂使家传之手段,脱其束缚,趁众妖不备,逃将出去。
彼身负重伤,弗能久持,幸获山民搭救,得养生息。待伤愈后,才要远行,风鬼察迹悄然而来,将那村众一家戮尽,欲囚缨。这厮乃妖祟所属,以害人为乐,或虐杀之,或诱屠之,全无缘由,但求欢愉而已。
风修伯欲夺她性命,少女与之战,风氏不敌,斜刺里祭出法宝,未防,落其圈套,辗转数遭,直至与木由相见。
男孩听罢她这些日间的经过,虽不久长,却恍如隔世,心中亦不免唏嘘。那驱魔人等,也曾令他厌恨,盖因猴母遇难之事。而今历了许多磨劫,也知人有好有坏,捉妖众也是一般。他哪里深情似海,都是对自家骨肉,乃至同胞,如若遇见禽兽,则难生慈念。
猴娃见缨神色黯然,过去从未见她这般形态,心中也同修罗搅海,故而,他亦将这些时的诸多事尽数相告,自庙内拜师,至远赴黄泉。二人乘着凉风谈说了满银河的话,不若先前那样生分了。
他们于树下坐歇,交谈渐近,那女孩儿贴着少年肩,且为憩息,两个俱未言话,但凭四耳满灌了一山的蝈鸣…
…其后不知如何,木由迷迷若睡,身冒汗流,双眼暴睁,顿见一片火光,入耳皆杀伐之音。他心中一惊,莫非妖怪寻到这了?猴娃即提起巨檑,人丛里寻起女子,怎听有人冷笑,将一柄长铗抵在他的喉间。
少年正惊疑,定睛细看,却是缨,秀发乱舞,宛若凶魔。他百思不得解,高扬之兵悬挺许久,心脏一缩,手中仙器也跌落在地。
木由的唇颤了颤,半天才开口:“怎会是你?”
而那缨浑如泥塑一般,全无神采,只僵僵似中了邪,镔铁瞎刺,定要结果了他。木由咬牙反抗,忽觉全躯如遭定身,莫能动弹,只得坐以待毙。
急迫紧刻之时,又闻得身后有人怒吼:
“妖魔休得猖狂,且看吾剑!”
缨听其咆哮,未露神色,只是收了手中兵,与之酣斗。孙木由此刻方瞧见来人金盔赤甲,血气翻飞,手持一柄斩妖利剑,只消刹那便将女子转瞬击败,破碎了身形。末了,这人掏巾拭间,喃喃自语:“甚么鬼怪,敢在我尼玛衮面前放肆!”
木由听的此名,愈发惊讶,却见其尊已然远去,不觉大叫一声,登时醒来!睁眼看时,哪里存何杀机?不过是良春山色,树下相坐罢了…
“你怎么回事?”女子撇过头问他。
木由岂知从哪里来的恐慌,手脚冰凉,只因无从说起,便随口答:“没啥,没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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