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格不发一语地继续掉眼泪,将伤处包扎好后,把绷带打了个结——他下了不少力气,尼禄忍不住闷哼出声,他疼得满头冷汗,一口银牙快要咬碎也没出多少声音。在这个瞬间,赫尔格忽然非常恨他——平时但凡有点刮风下雨的,尼禄就换着花样地卖惨演病,真到挨了一枪的时候,反倒是极力忍耐不肯叫痛了。
他将黑包挂在胸前,反身要背起尼禄,尼禄见状立刻挣扎了起来:“别胡闹了!这样你怎么走。”
“闭嘴,你少管我,我能行。”赫尔格说。
赫尔格在一地的散落的行李中快速翻捡,把压缩干粮和药品全换到黑包里,其他有重量的东西尽数扔了不要。他胡乱抹了几把脸,蹭掉眼泪,强自恢复了镇定,脸上的愤怒和伤心已在短短片刻间化为一种野蛮的倔强。尼禄看着忽然有些恍惚,他觉得自己以前也见过这种表情。
赫尔格背对他蹲下身,拉着他手腕往胸前拽了拽,问:“能抓住吗?”
尼禄一只胳膊因为肩膀受伤而脱力,垂在一边,另一只胳膊环着他的脖子,满头冷汗已顺着淌进了眼睛里,他苦笑道:“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我不管,尼禄·厄尔森,”赫尔格罕见地叫了他的全名,“听清楚,要是敢放手的话,你就死定了,我会恨死你的。”
第99章如果
赫尔格身后背着尼禄,身前挂着沉重的黑包,负重近百公斤,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重。他在洞口处稍试探了一下,然后便缓缓爬下井梯。
说是井梯,其实就是钉在抽水泵内壁的一排排钢环罢了,赫尔格双臂拉着螺旋纹的钢环,感到自己的后背隐隐作痛,这痛苦在重量的压迫下无限放大,于此刻却又完全不值一提。他一步一步,每次都会先试探一下钢环的牢固程度,再把全身重量放上去,洞口在二人头顶处渐渐缩小,十来分钟后,赫尔格已经来到平行于涡轮第一层叶片的深度。
这叶片近看简直巨大无比,每一扇叶片都有数米的直径,缝隙足够二人通过,就在这时,第四轮轰炸来了。
这次,爆炸的威力直接冲破洗矿厂大门,明艳的火光与热浪横掠整条走廊,直入中央控制室,将门口兽人的尸体瞬间吞没。滚烫的气浪一路奔腾找不到出口,火舌从检修口的洞口探进来,膨胀至涡轮叶片上方才收住来势。巨大的叶片被热浪震得嗡嗡直颤,好像一只巨大的马蜂在这个封闭的蜂箱中振翅,荡起轰隆隆的回声。
赫尔格只有在爆炸中途才停止攀爬,双手死死握着井梯,首波威力一过,他便无动于衷地继续下行。尼禄闭上眼,侧脸贴在赫尔格脖颈后,这里热腾腾的,带着熟悉的温暖气息,还夹杂着一点汗味和血腥气。
其实在走出一区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结局了。
在得知自卫队攻入上城之后,一区便人心惶惶,大部分人在几天内跑了个精光,谁也不想起义的火烧到自己身上。尼禄作为研究所的重要成员,一直到所有核心资料和重要原液全部安全转移之后才撤离。离开之前,他想了很久,要怎么对待赫尔格。他心中横着一根刺,不全因赫尔格对他的背叛,更是因为他们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谎言之上。他对自己的谎言——他把自己当做一个营救哥哥尸体的工具,以及自己对他的谎言——他恨赫尔格不够像记忆里的那个人,有时候又恨他太像他。这双重的欺瞒建立起的基石摇摇欲坠,上面又搭建承载了那么多不可控的情感,这些情感有点雨水养分就疯狂生长,根系将基石搅得支离破碎,大厦崩塌就在一瞬间。
他想不出要如何面对他,甚至不敢回家见他,赫尔格就这样被他在小房间里关了数日,直到自卫队攻入一区的那一天。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尼禄忽然害怕了。他怕赫尔格死,远胜于怕自己失去他。
那一刻,得出这一结论的尼禄自己是最为震惊的,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宁愿亲手杀死小鸟的那类人,然后他后知后觉了一件事,他或真心或随意说出口过无数次的“爱”,他自己的爱,已经改变了他自己。
这份爱很有可能会杀死他自己,对此他束手无策,毫无办法。
他发现自己终究要失去赫尔格的时刻,同时也明白了另一件事——人终究也很难真正永远地拥有什么或者拥有谁,人必将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活着,然后孤独地死去。
最后一批撤离的航空艇就停在研究所门口,等着他登机——城市里还有不少没有撤离的智人,不可能允许一个“宠物”随行,可尼禄头也不回地先跑回了家里。
只是见到赫尔格的一刹那,尼禄一瞬间非常后悔,他发现自己很想他——他应该要多回家和他说说话的,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然后赫尔格问他,要不要一起走。
怎么走,他只是一个身体孱弱的智人,城内到处都是磨刀霍霍想要将他千刀万剐的起义军,城外的环境根本不适合他生存,他身体还好的时候尚且走不出垃圾场,几年后又能有什么区别,他根本走不了,他会死在路上,一定。
可是他说好。
头顶的光亮越来越遥远,井梯好像深不见底,两人都没有多余的手去照亮脚下的路。不久后,他们经过了第二层涡轮——在巨大叶片的遮挡下,四周已几乎是漆黑一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