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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砺军 Ⅲ(第2页)

邓舍一连串的推崇、重赏、厚赐,言谈真诚,举止自肺腑,铁石之人也要动容。何况张歹儿本就是义气深重,轻财重气之人?他推金山、倒玉柱,举杯仰头,一饮而尽,热泪盈眶:“誓死愿为将军马前之卒。”

受将台下这一幕感动、激励的,不止张歹儿;血勇敢死的士卒,无不亢奋。握枪的握得手指骨节白,只觉得浑身蓄满了力气,要像张歹儿一样去夺荣华富贵;举旗的两股气直冲头顶,恨不得现在就身处敌阵,舞旗冲杀。

黑压压的队伍中,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这支军队的士气,挟大胜之余,终在此时,达到了顶峰。

等张歹儿下去。昨夜鏖战中最勇敢剽悍的士卒,列成一队,走到将台前。大部分是文华国、陈虎二人麾下新卒,也有一部分骑兵、火铳手,一共三十二人。

邓舍也不上台,一一询问姓名,抚看伤处。命亲兵赐酒,全部拔擢为百户,赐钱赐物。

上午军议,诸将都同意收编青军降者。刚好可以用这些人,再配上一些上马贼老兄弟来担任军官。两千多降军,打散编制,一千人补入文华国、陈虎麾下,另一千人组建一军,千户就让张歹儿来担任。

张歹儿是老行伍,管理军队方面,耳闻目睹,并非生手。

这一队奖赏过后,还有杀官纳降的十几个人。对这些人,许诺的是来降任官,但邓舍颇是犹豫。以下犯上之风,敌人军队多多益善,自己军中绝不能有。如果不奖励他们,言而无信,军令不行;奖励了他们,又怕给本军造成不好的影响。

十分为难。

最后,邓舍认为,军令肯定不能改;只有在任命上动点手脚,让全军都看出来,明赏暗惩。

这十几个人共杀死了三个青军百户。邓舍按照军令,任主者为百户,从者降一级,当十夫长。一概调入降军任职。同时,吩咐张歹儿等,暗中吹风,说杀官之人,猪狗不如,怂恿青军士卒杀之。他相信,青军降是降了,瞧不起杀官之人的肯定有。

事实正如他的猜测,这十几个人,没一个活够一个月。死一个,邓舍就如收拾刘总管一般,熟门熟路,先戮尸,再厚葬。而对杀他们的降军,严加重罚。

担忧兴州、大宁兵马大败,一怒之下会倾城再来。邓舍等人不敢久留。

三天之后是个出行吉日,邓舍不信这些,将领士卒们信。因此,下令修养三天,掩埋死者,给全军上下每人钱一贯,死者加倍。查点缴获,得火铳二百,战马六百,盔甲兵器可用者千余套。

盔甲兵器暂时装车,火铳、战马选挑士卒,分配下去。如此,火铳手增至六百人,骑兵一千五百人。

就在全军开拔的前一天晚上,军中来了一个任谁也猜不到的客人。

王夫人回来了。把守辕门的军官为上马贼老兄弟,认得她。引到大帐。

帐中正商讨开拔事宜,邓舍闻传,心中嘀咕,无端端的,怎么又回来了?暂停军议,请王夫人进来。瞧见她一副流民打扮,蓬头垢面,一双破鞋,穿件破烂流丢的布袍。夜晚天凉,冻得抖抖索索。

邓舍大惊失色,忙起身脱下披风,请她坐下裹上;命人打温水、送饭食,问道:“娘子,怎生如此狼狈?敢是海上遇着了风浪?翻了船?”

邓舍的殷勤、帐中的温暖,叫王夫人不由想起一路来艰难险阻,风餐露宿;悲苦从中来,竭力忍住哭泣。营中诸将在座,她得保持王夫人的尊严。紧紧裹住披风,她没开口,瞧了瞧帐中诸将。

邓舍赶紧挥手,请诸将退下。王夫人这才说道:“妾身自到海上,风浪虽大,尽可支持得住。半路逢上了一艘商船。因为船中缺水,妾身命令靠拢上去,买点水。”

临行之前,船上准备淡水几桶,区区一两天的航路,水岂会不够?不用说,定是王夫人洗用浪费,因此未到山东,水便消耗殆尽。邓舍心中鄙夷,神色不露,问道:“莫非不是海商,是海贼?”

王夫人悲苦之外,注意到三寸小脚从破麻鞋里露了出来,缩回披风中,答道:“海商倒是不差。取水时,侍从和他们闲谈,知道他们是从山东来的,问起山东局势。才知道毛平章死了。”

邓舍真正的大吃一惊:“因病?战亡?”

“被永义王杀了。”

永义王就是赵君用,徐州邳县社长出身。和芝麻李等八人夺下徐州,不久芝麻李兵败。他突围出阵,纵横淮泗,辗转濠州、淮安、泗州等地。因杀了元朝镇南王,招来元军大规模的围剿,经不住,投至山东。他本为毛贵旧主,毛贵没有不接纳的道理。故此有了今日争权之祸。

邓舍大脑急转,考虑可能会由此产生的种种后果。他的目的地在高丽,同山东隔海相望,山东的局势,难免对高丽产生影响。他沉浸思考,忽视了王夫人,等她轻轻叫了自己几声,才回过神来。

恰好亲兵端盛温水来到。邓舍接过来,放置王夫人身前,又找个椅子,垫在盆下。好让她不须折腰,方便洗手脸。

不看僧面看佛面。王士诚、续继祖手下几万人马,大家同处辽东,论根脚皆非嫡系。若借此拉上关系,关键时能得一助,对王夫人再多一点殷勤恭敬,他也愿意。

一向来,王夫人对邓舍的小意受之坦然,她有尊贵身份,她自认理所当然。然而,如今才大难逃生,几天几夜没得吃,睡不好,如惊弓之鸟,彷徨夜飞而无可栖之枝;再感受到这等体贴,和平时截然不同。

破天荒的,她心中第一次产生了一丝感动。临水自照,见尘掩秀色,脏污憔悴,又不禁自伤自怜,眼圈一红。忙伸手洗脸。

待她洗好,再用手指抚顺头。邓舍问道:“山东之变,事关重大。不过,娘子却是为何落得如此地步?”

“毛平章已死,妾身夫君向来和永义王不对,只好返航。回到永平,将军已走了两天。妾身一路急追,不料、不料,……”她声音颤抖,说不下去。

“怎么?”

“在瑞州总管府附近,遇着了一股北来流寇。人多势众,护卫们抵抗不住,妾身也被抓了去。不知这股贼人几天没吃饭,当晚就煮了十个卫士。”

说到这里,她仿佛又置身在了那阴森林中。可怕的回忆不请自来。

她再度眼见着她的卫士一个个被绑在树上,亲眼看他们一个个被开膛破肚,剔骨削肉,亲耳听他们一个个惨叫不绝。人头滚落一地,血水如小溪般汩汩流到她的脚下,就在身边,肠子挂满树上。大锅架起,人肉飘浮。无数狰狞鬼卒,抓着白骨,环绕抢食。

温暖的大帐中,她陷入回忆。梦魇也似,便如一只惊吓过度的羔羊,她蜷曲一团,浑身抖。披风滑开,瘦削肩膀抖个不住。

她家本为当地大户,自小锦衣玉食。从军后,王士诚万众所至,天下财物便如他自家的一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较之从军前,豪奢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即便丰州逃亡,先有郑百户,后有邓舍,也都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苦?经过这样的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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