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舍人未到,声威先到。
楼下先是嘈杂,打前站的侍卫们清过场,随后寂静无声。紧接着,一阵橐橐的脚步声,沉稳安定,不疾不徐地渐渐登上二楼。席上众人同时起身,数十道视线投注楼梯。
张德裕余光洒了一圈儿,见无论是适才侃侃而谈的洪继勋,抑或一直未一言的赵过,十数文武大员,一个个屏声息气,恭恭敬敬的站着,大气不敢出一声,对邓舍尊敬乃至敬畏的态度,尽显无疑。
看过诸人,他收回视线,提点精神,目不转睛地望向了楼梯口。他没有见过邓舍,这威震辽东的少年究竟是怎样的人物呢?他身为使者的重任在肩,不免忐忑,带点好奇,隐隐的压力。
上来的,却不是邓舍。
来人三四十岁年纪,鬓角已经白,粗粗一看,好似个乡间老农,穿着一身下人的打扮,腰间挂着柄长长的马刀。他站定楼梯口上,环视一圈,说道:“主公到。”说话带着乡音,但是不骄不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丝毫不乱,颇有不凡之处。
张德裕不认得此人,别人认得,正是毕千牛。说完了,他向前走了两步,侧身而立,躬身相迎。邓舍轻衣缓步,从容自然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张德裕定睛一看,见这个少年人,外貌并无出众的地方,然而行走之间,气度沉稳。但见他微笑拱手,示意众人落座,举止温文尔雅,听了洪继勋的介绍,视线转顾过来,双目朗朗,顾盼间,自有一番威严仪态。张德裕竟不敢直视,忙躬身行礼,道:“见过邓将军。”
“先生请坐。”
邓舍微微一笑,不托大,还了一礼。他说话的声音不大,语不快不慢,语气温和,令人如沐春风。张德裕心想:“年纪虽少,深沉内敛;待人处事,谦恭有礼。海东小邓,果然名下无虚。”
他袖子中取出一封书信,向前几步,双手呈上,道:“我家丞相有拜年贺信,呈给将军。”
邓舍接过来,此地非观看的场所,郑而重之交给毕千牛收好,请了张德裕回归本座。
他步入正席,笑道:“张先生文名远扬,声动海东,我久仰的紧了,本该亲自相迎,无奈先有高丽的使者,然后有福建行省方平章及江浙诚王的使者,先后到来,都需得我亲自接待。还请张先生毋要责怪。”
福建行省方平章,即为方国珍。他不仅受的有蒙元江浙行省平章政事的官职,三个月前,朱元璋遣人给他送去福建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的符印,他虽告老不任职,却也接了平章印。故此,邓舍有此一说。
老实说,方国珍与张士诚会遣使来,邓舍之前是没有想到的,不过细细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张士诚坐拥江浙,濒临海疆;方国珍更控制着庆元、温州两个重要的海港,为了展贸易,早在去年,他们就曾先后遣使来过高丽。今年七月、八月,又分别遣使一次献方物与高丽王。那时,邓舍正在攻略高丽北部,势头不可阻挡。大约,他们的使者听说了,回去之后自然不会不向他们禀告。
他们要展贸易,平壤这个大港口不能没有,高丽北部连带辽东千里之地、百万之民的大市场不能不要,因而,就在这春节前,便遣使前来通好了。
对邓舍来说,这不啻一大喜讯。瞌睡了送来枕头,江浙尽繁华之地,和他们搞好了关系,大大有利下一步经济的展。
张德裕才说过海东地处一隅,交通不便,却不知张士诚、方国珍的使者便在城中,前后呼应来看,简直有当面打他脸的效果,他默然无语。洪继勋轻笑一声,难得没有穷追猛打。邓舍端起酒杯,笑道:“一杯薄酒,聊表邓某心意,先生请饮。”
邓舍的面子得给,张德裕一饮而尽,好容易见着正主,他准备了许久的说辞不能不说。
他离席,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道:“明公赫赫之功,威名远至江浙。历数海内英雄,年少未如明公者,声名鹊起之快未如明公者,拥数十万众、坐千里之地,而不改赤子之心未如明公者。
“我家丞相大人尝言:海东本我中国之地,明公得之,令我国人扬眉吐气。德裕,为明公贺,为中国贺。”
他短短几句话,一波三折。先捧邓舍,然后淡化敌对关系,简而言之一个中国概括,借纳哈出夸赞之语,含蓄点出沈阳的友善之意。
邓舍笑道:“先生谬赞,愧不敢当。我与贵主虽不曾见过面,神交已久。今天先生来,叫我有机会见到沈阳人物,真是幸甚幸甚。”
张德裕正色道:“德裕以诚心相待明公,明公为何反而来调笑于我呢?”
他这一句话来的没头没脑,叫人不解其意。邓舍心想:“先抑后扬,故作惊人之语。”此为说客游说的固定套路,知他必有下文,也想听听他会说些什么,当下,故作愕然,道:“先生何出此言?”
“明公言称与我家丞相大人神交已久,这是实话么?”
“自然实话。”
“如此,德裕有肝胆之言,不知明公要不要听?”
“请讲。”
“明公既与我家丞相大人神交,可知我家丞相大人之志?”
“上则抚境,下则安民。”
“此太平之志也。”
“然则乱世之志为何?”
张德裕却不先说,转望席上众人,拱了拱手,道:“德裕此来,先后见海东诸公,无不一时之俊彦,德裕虽不才,亦惺惺相惜。”然后慷慨,说道,“昔日,汉文帝说李广,‘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今日之宇内,较之楚汉相争,明公以为如何?”
“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