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京都里起着风、飘大雪,沈落手中撑着把油纸伞,在这风雪里站了几个时辰,外袄都要湿透了,眉睫也上了层霜。
可就是再觉得冷,他也不肯到那门里去避一避。
那日听闻殿下在金陵城遇刺,沈落心里先是一惊,而后不由得又疑将了起来,殿下不是说去外边散散心吗?可若只是散一散心,至于跑到千里之外,那样远的地界上去么?
不说雁王,就连沈向之也是瞒着他离府的,只留了封短信,要他盯着王府上下。
紧跟着他便又接到了十一递回来的信,短笺里头说,人找着了,还带了个小世子回来。
沈落一开始还不明所以,可后头仔细思量一思量,便觉着脊背发寒。
正当他愣神之际,忽听下头的几个阍者口中念道:“来了来了!”
只见一批黑甲铁骑打头弯进道口,紧接着便是一辆奢靡的垂锦披绸的宽敞马车,由五匹马牵着往前,还好王府大门前路道足够宽敞,停驻这些铁骑和车马也不算什么。
沈落忙让几个阍者拿了伞,围到那车帘旁,裹着绒毡的锦帘才被掀开一条缝,便立即有下人自觉地俯趴到了那雪地上。
先出来的果然是雁王,借着那“脚凳”下了车,沈落忙打着伞迎上去,颔首道:“殿下小心。”
可谢时观却没搭理他,而后旋身转回去,又往那帘内探了眼:“下来啊,发什么愣呢。”
里头那人这才肯垂着眼探出半边身子,沈落才看见那半张熟悉的侧脸,鼻尖先是一酸,而后那视线便牢牢地粘在了他身上,叫也叫不出口来。
这样近的距离,沈却当然也看见他了,只是和师兄对视了一眼,他便也立时红了眼眶。
他现下怀里抱着裹成粽子的思来,小腿上的伤也还未大好,不好下车来,可底下那做成的“脚凳”,他却也不敢踩。
谢时观看见他那畏首畏尾的模样,心里就闷得发紧,因此干脆一把抱住他膝窝,把这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扛了下来。
忽然腾空而起,沈却被吓了一跳,忙抱紧了怀里的小崽子,可殿下却只是轻拿轻放地将他落在了地上,随即半揽着他腰身,缓步往府门方向走去。
左右护卫皆撑着伞围上来,这哑巴却连眼也不敢抬,他怕被人看着,更怕那些眼神里的探寻意味。
“你先回去,到那屋里歇一歇,”殿下一边说着,一边替他拢紧了身上的狐裘外氅,“我先到宫里去一趟,不耽搁的话,天暗前就回来了。”
沈却乖顺地点了点头。
可旁侧伺候着的护卫听着殿下和他“你来我去”的,心里不免都有些惊奇。
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上头瞒得很紧,就连平日里府上同他走得最近的沈落,也是一知半解,糊里糊涂的模样。
因此底下人心里便都各有猜想,有猜沈却是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错,畏罪潜逃了,更有甚者,私底下谈起来,有头有尾地说他是同平康里的哪位小唱好上了,这是两人一道私奔了。
不过这些话,他们从来也只敢在私底下说一说,在雁王面前,“沈却”这个名字,就连提都不能提,就更别说在明面上说嘴了,若传到了沈向之父子耳朵里去,少说也要脱层皮。
但私自叛逃出京,怎么说也该是项大罪,依着雁王殿下的性子,该把他就地处决了才是,怎么还这般齐齐整整地迎回府来,殿下甚至还这般亲昵地……同人耳语。
别说他们不明白,护在沈却身边给人打伞的沈落也不明白。
殿下只送他和思来到了门厅里,随即便又折了出去。
风雪渐大了,沈却一回身,从那伞檐底下悄悄地看了谢时观一眼,殿下也若有所感似的,一偏头,遥遥对上他眼眸。
谢时观眉眼一弯,学着他的模样,启唇无声:听话,别乱跑。
沈却心跳一紧,忙收回了目光,跟着沈落匆匆往内府里走。
沈落不自觉地便将那把油纸伞倾向了他那半边,一路走,一路悄悄偷瞄着他怀里那又小又软的婴孩,这崽子方才一路上都闭着眼在睡,快到兰苼院时,便忽然睁开了眼。
难得不哭也不闹的,那对透亮的眼珠子四处乱转。
沈落猝不及防地瞥见他那瞳色,心跳一滞,手上的油纸伞也紧跟着一颤,语无伦次地:“他、你、那人……”
沈却那双眼,着实是黑得不能再黑了,怎么会生出一个这般模样的小崽子?顷刻之间,那令他脊背发寒的猜想又重新冒了上来。
可一瞥见那哑巴那样的眼神,他又舍不得问出口了,因此便只好笨嘴拙舌地开口道:“回屋再说,外头冷。”
才到兰苼院,便有团黑影朝他们跑了过来,很欣喜地喊着他:“大人!”
沈却差点没认出来,这小子确实抽条了,长高了不少,也晒黑了不少,看起来结实多了。
他伸手去碰远志的发顶,轻轻揉一揉,唇语道:“长大了。”
这小子如今竟还知道羞了,被他揉着发顶,人还要往后缩一缩,半红着脸,有些认生的样子,可嗓音很明亮:“沈落大人日日要奴去校场陪他习剑,奴如今也能接上好几招了。”
沈落看他一副求夸耀的模样,就一敛眉:“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在你家大人面前拿出来显摆,阿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别说是那些招式,就是刀剑弓弩,枪戟长鞭,也都样样精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