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动作太大,纸带起了砚台,砚台撞了镜子,然后一齐摔到地上,镜子碎成了渣。南舟腹诽他大惊小做,她又不是不知道这是经文。
小厮送了水进来,很有眼力地收拾了东西,末了问他还要不要再去借镜子。南舟却替他回答了“不用。”
屋子里烧了地暖,房间里暖和的很。她穿着斗篷,很快觉出热来。南舟抬手解了斗篷挂在衣架上,然后洗干净了手,自顾自打开了箱子。里面药水纱布剪刀一应俱全,可见平常就是要常用的。她看了看瓶身,挑了需要的药水,“镜子碎了,二爷你自己弄不成了。我给你弄吧?”
也不是征询他的意思。裴仲桁感到她的语气和往常不大一样,很有一点不客气。
她站到他面前。他坐着,她略弯了腰,仔细看他的伤眼。手落在他眉骨上,使了点力气从眉头一直摸到眉尾。
裴仲桁心头震颤,接着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似乎是哪里陷进去一块空洞,整个人失重般地下坠下去。他的手只能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似乎这样才能阻止再坠下去。
他的眼睛半垂着,视线里是她胸前一颗花型繁复的凤凰扣。胸前很紧,那凤凰几欲展翅高飞。刚洗了的手有洁净的清水味,手很软,每次轻动,袖口处都会浮出一丝若有还无的馨香。
南舟的手在他眉骨上摸过一遍,不放心似地又摸了一遍。她摆正他下意识要扭开的脸,“算你运气好,没伤到骨头,也没伤到眼球。不过有一点……”她眯着眼睛又仔细看了看伤口,“有一点碎玻璃在肉里,我给你夹出来。”
说着,她拿了镊子消了毒,在伤口里翻捡碎玻璃。伤口有半寸长,正好在双眼皮的褶子处。
“疼不疼?我手是不是太重了?”
“……还好。”
“你走运,口子不算深,不然要去缝针了。到时候眼皮那里趴个小蜈蚣,这脸就毁了。”她嘟哝道。
裴仲桁从她的语气里咂摸出了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来。
她清理完玻璃渣子,拿了药水给伤口消毒。一碰到伤口,他便颤了一下。南舟的手更轻了些,“疼啊?要不要找个东西咬着?”
裴仲桁忍住不去飘给她一个轻讽的眼神,“……不用。”
药膏也涂上了,她轻轻吹了吹,希望伤口愈合的快一点。
有一点甜杏仁的甜馨扑到面上,应该是刚才吃了杏仁酥。他喉头滚了滚,手攥得更紧了。
南舟转身从盆架子上取了干净的毛巾,浸水绞干了给他擦了擦脸。因为血迹干在了脸上,所以她狠用了力气才给擦掉。
他的脸此时是热辣辣的,并不想让她瞧出来自己在脸红。她并没想到那里,只当是自己搓抹布一样下手太重,还纳罕这人的脸怎么这么细皮嫩肉不经揉搓。
她抿着嘴笑,“裴二爷今天这是鸿运当头了,今年定能财源滚滚!”
“九姑娘倒是会说吉祥话。”
“那是。”她又瞥见了他的手,“努,那里是紫气东来,富贵花开。”
裴仲桁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好脾气,淡淡地回了句:“谢九姑娘吉言,今天裴某一定给你封个大红包。”
南舟瞧着他发笑,“那我先谢二爷的红包。”
擦完了脸,现在又是一张白净的脸皮。没戴眼镜的脸看着十分陌生,南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裴仲桁被她看得不大自在,“好了吗?”
“好了。不过你没眼镜,等下怎么办?”
“我有备用的。”
“那就好。”她把毛巾重新洗了,搭回了架子上。然后问:“你的手?”
“我自己来。”
地暖烧得太热,他额上冒了汗,后背也出了层薄汗。身前的雪都化了,前襟深色一片。
“二爷要不要换身衣服,身上都湿了吧?”她歪头一看,领子也是湿的。“脖子里的雪化了,流到后背可不得了。你的衣服都在哪?”说着便转身要去衣柜那边。
裴仲桁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诧异地转过身疑惑地看着他。他立刻松开了手,“我不是瞎子,还看得清,我可以自己来。”
“哦,好。那我先到外头去,你换了好衣服叫我。”说完,南舟拿了斗篷出了门,顺手还带上了门。
他稳了稳乱跳的心,走到卧房打开衣柜。叠好的衣服按颜色摆放地整整齐齐,多是黑、白、灰色。只是有一层的衣服上放着一个靛蓝色的香囊,上面绣着一条小船,兀自幽幽地散着淡淡的花草香。
南舟在院子里,仰头看雪下得纷纷扬扬。人立在竹子前,听雪敲竹叶簌簌有声。又看竹叶上的雪压得太重,起了玩心,伸手一晃。不料高处的雪也一起掉下来了,哗啦啦落了个满头满身。她笑着退了几步,看竹身叶色深绿,竹竿粗直,想起母亲院子里也有这么一丛竹子。恍然人生的奇妙,她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在仇人的家里观赏着他的竹子。偶有一瞬,都要想不起来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仇恨了,甚至他的少言寡语也有了静水流深的意思。
南舟摘了片竹叶,放到唇间,吹了一曲容婆婆教给她的母亲家乡的小调。心里很平静,可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掉下来一滴眼泪。吹完了曲子,一转身,裴仲桁已经站在廊下了。黛青色的长袍,眼镜也换了一副玳瑁框的,能稍稍遮挡一下伤眼。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