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往昌隆去的那日,荣姜早早的就进了宫候着,却待到一行人要起驾时,荣姜分明看见卫津打远处疾步而来,由远至近,脚步停在了太后銮驾前。
她几不可见的把眉心一拧,眼底却有一抹释然。只见卫津双膝一并跪下去,行了个叩拜大礼,对着銮驾内回话:“请太后安,陛下诏固宁侯太极殿觐见,只怕眼下走不得,叫奴才来回您。”
銮驾内许久没有声音,过了约一刻钟,淑妃韦氏把帘子掀开一个角,招手叫荣姜近前,才柔着一把嗓子道:“你跟卫内臣去,陛下那里回完话便快回来,主子就在这里等你。”
荣姜没多问“怎么不回慈元殿”,只拜礼应下,便随卫津往太极殿而去。
从太后銮驾所在的永定门到太极殿,荣姜和卫津只用了不到一刻钟,她甫一入殿便觉得气氛不大对。
赵珩宝座高悬,一只手撑着头,身体有些歪在龙椅上,看她进来时眼里有笑意,却很是戏谑。而文武朝臣分列两班,文臣在左,武将在右,她下意识的往荣济的方向望了一眼,看见她很轻微的把头点了点,方上前两步行礼问安。
她没起身,就听见赵珩问:“荣卿,左佥都御史弹劾你纵弟逞凶,”赵珩故意一顿,盯着荣姜抬起来的脸,看见她眼底的疑惑,嗤一声继续道,“日前荣敏在如意楼出言不逊,仗着自己是荣家人恐吓国舅来着。”
像是在解释,语气却并不怎么好。赵珩虽是个极擅玩弄权术的帝王,可对他的妻曹皇后,一向真心敬爱,故而对曹氏一族也多袒护。如今有人弹劾荣敏一介白衣却敢恐吓曹宾,他语气若好得起来才怪。
荣姜扭头看过去,对上左佥都御史“刚正不阿”的那副模样,心底是一阵不屑。谈广元其人去年本该迁升都察院左副都御使,不过是被荣济上表参他吃花酒而作罢,因此怀恨在心,今次借着荣敏的事情为难荣家罢了。
却见谈广元站出列来,把官袍一撩跪在荣姜身侧,拱手对上,却是质问荣姜:“敢问固宁侯,荣敏一介白衣却对上国舅出言不逊,该当何罪?”一句尤嫌不够,还跟着添上一句,却是对赵珩言说,“臣听闻荣敏其人素性轻狂,平日里对前往如意楼的朝中官员无半分尊重。。。。。。”
他话没说完,荣姜就冷笑着打断了他:“那依谈大人所说,凡有官员上门,荣敏该跪地相迎,才算尊重吗?”说罢不待他反驳,对着赵珩磕了个头,“荣敏为人如何,陛下大可问诸位大人。他究竟是轻狂之辈,还是温润谦和的君子,臣想来也并非谈大人一人可证的。”
赵珩拿眼扫视了一圈在站的臣工,却不问,只看着荣姜与谈广元二人,倒真端起了断案的架势,开口问道:“那按荣卿所说,荣敏是个君子,今次谈卿便是诬告了?”
谈广元并不惧怕,面上是一派沉稳与正直,腰板也挺直了几分:“当日荣敏出言恐吓,所指如意楼乃先帝钦赐先固宁侯荣臻私产,斥令国舅退出去,这件事——”他故意拖着声扭头去看荣姜,像是意有所指一般,“荣侯不知道吗?”
荣姜叫他说的一时无话,也醒过味儿来,这大概是曹宾出的损招,拿谈广元做刀子来刺她。这些话当日分明是她说的,可眼下这个情况,她敢说“当日我就在如意楼”吗?
因见她无话,谈广元便有些得意起来,正待再开口问,刑部侍郎韩奉先便冷着面皮沉声开了口:“禀陛下,臣平日也往来如意楼中,所见荣敏其人却并非狂妄之辈,”说着看了谈广元一眼,很不屑似的,“谈大人既身在都察院,怎好挟私报复?况论起轻狂二字,只怕国舅爷更担得吧?怎么曹国舅强占民女惹上官司,却不见谈大人上表弹劾呢?”
若说朝中无人愿意在皇帝面前指控曹宾而冲撞皇后,那唯一敢这么干的,就剩下一个韩奉先了,原因无二,这是当朝太后母家侄子,又很有能力的一个人,年纪轻轻便坐到了刑部侍郎的位置,他自然不怕见罪于皇帝。
只是他这样一攀咬曹宾,詹事府詹事汪恪却听不下去了,当即上前反驳他:“今次谈大人是弹劾荣侯,韩侍郎顾左右而言他,是想将‘祸水东引’吗?”随即又一副了然于胸的姿态“哦”了一声,“我想起来了,韩侍郎是钱公门生,自然要替荣侯开脱了。”
乍听开脱二字,荣姜面皮一颤几要动怒,碍于天子驾前不好随意作才强忍下去,面色铁青对上赵珩:“汪大人这话错了。臣祖父一生清流,纵使韩侍郎是他门生,也断不会刻意相护臣与荣敏,”她转过身来瞪了汪恪一眼,“你的意思是说,我祖父行事不公,为人不直,是也不是?”
汪恪并不是真要攀扯钱家,他也没这个份量在天子面前咬钱家一口,只不过是话赶话说到了这里。彼时汪恪待要开口,反倒是荣济往外一站,拱手对上礼罢,转而看汪恪,平声问了句话,打断了他到了嘴边的话:“固宁侯眼下是被陛下定罪了吗?要汪大人用‘开脱’二字来指一位朝廷世袭的二等侯爵。”
赵珩由得他们去争去辩,却始终没开口,当下见荣济出头,才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都闭嘴,伸手一指荣济问他:“你是荣敏的叔父,朕却要问问你,在府上是怎么管教你个外甥的?”
荣姜想,如果这个人不是当今天子,她眼下就要杀了他泄愤了。这是什么话?不问是非,默认了谈广元所指“荣敏为人轻狂”,当着文武百官质问她的叔父。
“臣府上家教素来严谨,荣家绝不出孟浪子弟,”荣济也不惶恐,也不生气,他就那样跪下去,眼底一片平静对上赵珩打量的目光,“若谈大人所指是实,荣敏便再不是我荣家人。”
赵珩一时叫他噎住,面色有些不大好看起来,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待要火的时候,左侧臣工位之人却挪步站了出来,老着一把嗓子调侃似的:“老臣一有实情相禀,二有本要奏。”
荣济把手背到了身后去,悄悄的冲荣姜做了个手势,便很快地收了回来。上头赵珩“嗯”了一声,把身子都坐直了几分,听殿下人回话。
“老臣与钱家通家之好,荣敏虽不是臣看着长大,却也比旁人更知他是什么心性。他虽时有顽劣行径,却绝非谈御史所说轻狂孟浪之人,”说着一回身,看着跪在地上的谈广元,打量了一番,兀自笑了一声,“你说他逞凶,我要问问谈御史,曹国舅尚能强占百姓未婚之妻,是哪里遇害?又是哪里不妥?荣敏逞了什么样的凶。二则你弹劾固宁侯,且不说荣敏家中尚有父有叔,便是荣府里也还没轮到固宁侯做主,谈御史倒不若弹劾荣国公,才更妥当些。”
你道这人是谁?当今辅阁臣——东阁大学士郑雍。他这番质问下来,谈广元只觉额角落汗,面色白,哪里还敢理直气壮的去驳他。叫他弹劾荣国公?还不如直接叫他把头上这顶乌纱自己摘了算了。
赵珩却有些不痛快,可又因郑雍其人正派,历两朝辅政,便不好多说什么。况他原本也没指望谈广元一个四品御史弹劾,就能把荣姜怎么样,当下便打了马虎眼:“既有郑卿作保,这件事就算了,闹的这样也太不像话。”其后不过斥了谈广元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便叫众人起身归位,才又问郑雍,“郑卿适才说二来有本要奏,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