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扬州城,一身都是血,不知道该去哪,便沿着小路一直走,直至昏死在地上——在那个时候,是李福安救了我。”
“他与我算是同病相怜,我从小被卖进勾栏,他从小被卖进皇宫,因为在宫里冲撞了主子,他便被打聋耳朵,赶出了宫去。他说他记得他老家是在扬州,便想过来寻亲试试,只可惜来晚了一步。”
张丑娘笑了声,眼中流露似苦似甜的悲伤,道:“但后来他又跟我说,他觉得他没去晚,因为他遇见了我,若是他早一点或是晚一点,恐怕都遇不到我了,所以时辰正正好好,不早不晚。”
“你们不知道,那太监是个傻子,他没看出来我又懒又馋脾气又暴,把我带在身边,我就只能靠他养活,可他身上那点钱,光是给我拿两副药便花光了,根本不够活命的。我想走,他不让我走,说两个人有四只手,怎么样都不会饿肚子,人只要想活,什么样的境地都能活,若是不想活,锦衣玉食也过不快活。”
“我就留了下来,待在他身边,跟他搭伙过起了日子。这些年里,我们俩去过很多地方,在街上要过饭,卖过艺,归隐过山林,种过地,钱也挣过,但到手没多久便教人抢了去。我几次气得要死,死太监倒想得开,说反正就那么点钱,谁花都是花,不值当为这伤心怄气。你们说他脑子是不是有病,钱都被抢走了,还能用这种屁话安慰自己?怪不得他会被打聋耳朵赶出宫,他这种性子,到什么地方都会挨欺负,也就老娘受得了他。”
“前几年的时候,太监说累了,想找个地方歇歇,我们俩就来了平阳县,在这个鸡腚大的村子里安了家。日子虽然艰难,但好歹饿不死,也不会担心三天两头被混混打,姑且称得上是个养老的好地方。”
张丑娘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兴许是说累了,连表情都变得苍白寂静。
寂静中,宋鹤卿道:“你说这些,和李福安杀单不让有什么关系?”
张丑娘冷嗤一声,瞧着堂外的漆黑夜色,口吻讥讽:“都说宋大人足智多谋,难道你竟没能看出来么。”
“单不让,便是当年在扬州城强迫了我,又毁掉我容貌的匪徒。”
一记五雷轰顶,劈在了宋鹤卿和唐小荷的头脑上空。
……
子时三刻,早该进入梦乡的时辰,夜幕下,却有一顶软轿停在了县衙东侧门外。
梁术步伐急促,神情慌张,走入二堂见到宋鹤卿便行礼:“宋大人说有急事召见老朽,不知是何急事?”
宋鹤卿坐在太师椅上,用茶盖撇着茶面浮沫,抬眼看着梁术道:“本官只是突然想起来,梁族长说单大侠对你有救命之恩,不知此话从何而来?”
梁术虽不懂宋鹤卿怎么突然问自己这个,但还是将自己与单不让的相识经过叙说一遍。
无非就是他当时在外游历,途经山林时遇拦路虎挡道,险些命丧异乡,恰好单不让经过,便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此二人结拜为异姓兄弟,说好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今年单不让登门,说是觉得自己年事渐长,不宜在外漂泊,想在朝廷谋个清闲差事做做。梁术瞬间懂他意思,便设法铺路,首先便将算盘打到了新上任的宋鹤卿身上。
哪想一条路刚开个头,单不让命便没了,行侠仗义的江湖高手,最后亡命于一羸弱太监的麻绳之下。
梁术越说越痛心,最后呜咽痛哭,求宋鹤卿为他单弟做主,尽早将那狠毒阉人处以极刑。
相对梁术的涕泪淋漓,宋鹤卿的反应淡然许多,他沉默凝思片刻,问梁术:“除却户籍所记,单大侠过往可曾和你提起过他的身世经历?”
梁术以袖拭泪,道:“他跟我说他籍贯扬州,家境贫寒,幼时爹死娘走,与祖父母相依为命,后来祖父母接连病故,他便远走异乡,学出一身本领,靠给人走镖护镖为生。”
宋鹤卿审过那么多犯人,一下便听出这话真假半掺,最重要的部分被刻意避去不提。
譬如远走异乡走的是何处?本领是找谁学的?走镖挂靠的是哪家镖局,雇主又都有谁?
若是单不让还活着,听着这番提问,额头细汗怕已冒出。
宋鹤卿未打草惊蛇,而是继续细细询问。
梁术回忆间忽而灵光一闪,忆起来道:“若说奇怪之处,是我二人曾醉酒一回,酒后我问他,为何会走上行侠仗义的这条路。他好像说,是他年轻时鲁莽冲动,做下许多错事,后来年岁渐长,便想弥补一二,好向老天给自己讨个善终。”
宋鹤卿怔住,心中已然有数。
送走梁术,唐小荷与张丑娘从屏风后走出。
张丑娘面色苍白如纸,半日过去,确定梁术走远再不会回来,方再也承受不住,瘫坐在地厉声哭道:“好一个弥补一二!他以为救几个人便能将自己过往所作所为一笔勾销吗!我这些年,顶着这张烂脸,活得人不人鬼不鬼,他怎么敢!怎么敢觉得自己做些好事上天便能给他一个善终!难道恶与善相抵,恶便不是恶了吗!”
宋鹤卿蓦然出声,声音平静冷冽:“恶与善从来不能相抵,正如黑白本该分明,倘若混淆,灰色开始扩散,便再也没有干净地方了。”
他垂眸看向地上女子,道:“就像这起案子无论里面的隐情再多,李福安杀了人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想置身事外,绝无可能。”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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