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澄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猛地抬头,两人对视良久,都没有将心中的想法说出来。虽然他们两人都不是什么迂腐之人,但好歹也是从小读圣贤书长大的,天地君亲师,这些想法都深深刻进了骨头里,心有怨怼是一方面,真的要搅动风云又是另一回事。
“罢了,”谢燕鸿叹道,“不将眼前这个烂摊子收拾好,说什么都是徒劳。你。。。。。。你有什么想法?”
按照颜澄现在的伤势,留在原地好好静养是最好的,但按照谢燕鸿的布置,留在魏州也危险,甚至还危险三分。颜澄并非恋战之人,另找僻静安全处养伤,也不失为一个好的办法。只是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颜澄的面容盖在面具底下,表情难辨。他曲指轻扣桌案,发出清脆的“叩叩”声,一下一下的,时快时慢,没有章法,仿佛昭示着他此时乱如麻的心绪。
“我。。。。。。我再想想。。。。。。”颜澄说道。
说罢,颜澄便出去了。他走在路上,入目皆是缟素,入耳皆是哀哭,愁云笼罩在整座魏州城之上,正在翻涌着发酵,逐渐酿成一股军民一心、一往无前的战意。他不免也随之感到心情激荡,但当他想到战场上的尸山血海,又不由得打起了寒颤。
不知不觉,他随着人流走到下葬之处,仪式已到末尾。
他所到之处,路人皆侧目,有不少人认得他,援军中打先锋的,戴着面具,身手不错,勇猛当先。大家都在猜,到底他为什么戴面具,有人说他丑陋不堪,要以面具遮丑,又有人说他过于俊美,恐战场上唬不住敌人,遂戴上面具,威吓敌军,猜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
天上下着小雨,落在了陆少微白玉一般的脸上,仿佛她在落泪。颜澄心头一颤,但转瞬间又清醒过来了。陆少微不悲伤,她甚至兴奋。她眼睛里闪着光,就像黑夜里的灯,又像夜幕上的星,那是因为野心和机遇烧起来的火。
仪式结束,陆少微见到了人群中的颜澄。
她走过去,说道:“你伤没有痊愈,不要淋雨。”
颜澄问她:“你说我接下来该去哪儿,是守在魏州,还是随军往大同。”
陆少微精神一振,正色道:“若按我说,此时你很该随军往大同。此战必胜,立军中威望,时机正好。”
颜澄又问:“我是罪臣,即便立下威望如山,又能如何?”
“你此时是罪臣,一辈子都是罪臣吗?换个皇帝,你就不是罪臣了。”
陆少微说道,“再说了,臣子有功,倒逼皇帝的例子,过往还少吗?”
颜澄与谢燕鸿敢想不敢说的事儿,陆少微大大咧咧就说了,不以为忌,仿佛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颜澄问道,“你到底想要走到哪一步呢?”
陆少微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仔细端详他的神色,然而一切都盖在了面具之下,让她看不清楚。她也便不再揣摩,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走到哪一步?走到我所能到的最远之处。”
她说道。
“你有什么想法?”
这个问题,谢燕鸿也拿去问长宁了。
长宁想也不想,反问道:“你想我去哪儿?”
已经熬红了眼的谢燕鸿鼻头一酸,热泪从眼眶中涌出。长宁见他哭了,吃了一惊,忙伸手去擦他的眼泪。长宁手指有长年练武的厚茧,刮得谢燕鸿的脸一阵痒。谢燕鸿大为窘迫,轻轻拨开他伸来的手,捂着脸蹲下去,将脸埋在膝头,怎样也不肯抬起来。
“干什么?”
长宁问,“我说得不对?”
谢燕鸿闷声道:“你不必如此。”
对长宁的身份,谢燕鸿自有猜测。他非纯粹的汉人,大梁朝姓宋的坐拥的江山,也和他没有关系,他大可到关外去,放牧也好跑马也好,什么都不做也好。自由自在的,就像乌兰放归天空的那只海东青。
长宁不好杀戮,有悲悯之心,他爱天地之间的山水野花,也爱飞鸟走兽。早在许久之前,他一箭让玉津园的玄豹毙命,却道“不是救你,是救豹子”之时,谢燕鸿就知道了。
如今他提刀杀敌,杀的也不是他自己之敌,是谢燕鸿之敌,他所做的一切,只为了谢燕鸿。
谢燕鸿重复道:“你不必如此。”
谢燕鸿埋着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听到长宁在他耳边说道:“我父从前常说一句话,他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可他不知,若无爱欲,就如盲目走在黑暗当中,虽没有烧手之患,但也等于什么都没有。从前,我像木头一样,无喜无悲无痛,就如同走在暗夜之中。”
谢燕鸿鲜少听到他一次说这么长的话。
他继续说道:“小鸿,你是我手中的火炬,虽有烧手之患,也甘之如饴。”
作者有话说:
悼词选自王炎武写给文天祥的悼词,铿锵有力,荡气回肠,小孙实属越级碰瓷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