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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〇六四章 清浊一渠2(第1页)

第二天下午,又到吃饭时分,李文李章一个铺碟安箸,一个端菜摆饭,那架势,不监督他吃完誓不罢休。子释一边觉着好笑,一边低头看今天的菜色,不禁惊讶的"咦"了一声。

李文站直身子,仿佛宣布什么重大捷报似的,喜孜孜道:"从今儿开始,鲁长庚师傅正式成为咱们府里的专用厨师了!"

八月初的一天,子释从兰台司回家,子周竟然还没有回来。最近兄弟俩比着赛的加班,子释有点担忧:莫非前方又有了新动向?

虽然傅大人再三保证公主殿下人身安全,但妹妹身在前线,他对时局的关心程度大幅提高,哪怕弟弟不说,也隔几天问一问。子归并不曾额外差人送信回来,做兄长的只能从战报中了解宏观情况,无法知晓具体细节。

宜宁公主上战场这件事,当初朝野轰动,广为传颂。不过肯把此事当真的,除了子释兄妹,就是皇帝陛下和广大西京群众了。若掐头去尾,朝里各位大人和上流社会的老爷们,多数将之看作一个噱头。等着公主殿下过足了瘾做足了样子,发现打仗不是那么好玩,一两个月工夫自然会回来。眼看三个月过去,杳无消息,这事便慢慢冷下来了。偶尔有子弟跟去峡北关的人家,暗自后悔着急。

吃过饭,子释照例往阁楼开晚班——随着书籍资料越来越多,原先的书房不够用,便将东宅后院阁楼辟出来做了大少爷的工作室。子周调到策府司后,日益忙碌,文章二人代替他给大少爷当帮手,夜夜领着府里一帮子经过训练的仆人抄书。

楼上楼下安安静静,只听见轻微的纸页翻动之声。

正当全体干得投入的时候,二少爷进来了。直奔上楼,"咣当"一声推开门:"大哥!"

子释正翻书,手一抖,差点掉地上。嗔道:"子周,多亏我没拿笔,否则这孤本就叫你毁了……"抬头看见弟弟脸色苍白,眼睛发红,嘴唇微微哆嗦,既似悲伤又似愤怒。心倏的往下沉:"怎么了?"撑着桌面站起来,"是不是子归……"

子周摇头。

不是子归。那就好。

重新坐下,对李文道:"阿文,给二少爷倒杯茶。"转向弟弟,"什么事,慢慢讲。"能叫如今的司文郎这样失态,虽然并非妹妹的事,恐怕也超乎想象的严重。

"大哥。"子周握着拳头,似乎在等心情平静一些才能开口。李文李章看这情形,准备退下去,却听二少爷道:"阿文阿章先别走。我怕,我怕大哥听了,会受不了……"

不等子释开口,李章已经道:"既然不是小姐的事——二少爷若怕大少爷受不了,不如不要说。"

子周一愣。半晌道:"说的也是……"转身就要开门出去。

这阿章,忠心过分了。子释瞪他一眼,叫住弟弟:"不许走,把话说完。他们两个也一块儿听。"一面支起下巴,想:会有什么事,让子周觉得,光叫我听一听就能受不了?

子周回身:"其实,不说出来,我……受不了。"略加停顿,理理思路,道,"大哥、阿文、阿章,你们都知道,去年入冬前,西戎人清理出最后一段雍蜀官道,兵临仙阆关下。但是定远将军也完成了仙阆关损毁部分的修复工程,并且加筑了更为稳固的防御工事。"

三位听众点点头。封兰关尚未失守之时,大批新丁遣往北方,为的就是赶在西戎人打通道路前边,完成防御工事修筑工程。三人知道是知道,却不明白他为什么从这么远讲起。

"之后北边陆续传来好消息,虽无大胜,但对方屡次进攻未果,我方累计歼灭敌军无数。"子周语速越来越慢,"我今天才知道,歼灭的……哪里是什么敌军,都是——都是被西戎人驱赶着清理道路的普通百姓啊……"

他低着头,喃喃自语般继续:"数万百姓为西戎人清道开路,搬运崩塌的山石。当塞道的石头慢慢减少,那最后半里,已经在机弩火器射程之内。关内守将命令全体射杀,穿甲箭和霹雳弹飞蝗一般撒下去,很快尸体堆得比两边的乱石还高……西戎人不停的驱赶百姓上前,先清理尸体,再清理石头,往往尸体拖走多少,马上就填满多少……双方都像疯了一样,这边赶,那边杀,百姓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哀嚎惨呼声传遍群山,回音直到关内数里都能听见……

"百姓死光了,西戎人又把投降的锦夏士兵送了上来。因为怕他们逃跑叛变,根本没有给像样的铠甲和兵器,比普通百姓好不了多少,一样送死。这些人,这些人……"

子周不知道该怎样做出评价。他以为自己无法对投降者寄予同情,话到嘴边才发现,更难面对的,原来是屠杀本身——这场敌我双方精诚合作成就的完美屠杀,洒下漫天遍野淋漓鲜血,模糊了心中界线。

沉默许久,最后轻轻道:"这样的战争,前后打了几个月。谁也不知道,那段两丈宽半里长的官道上,留下了多少无辜冤魂……"

忽然"啪"的一声,一本书被子释碰落地面。

声音不大,却吓得四个人同时一惊。子释弯腰去捡,带动桌上烛焰明暗飘摇,整个阁楼都似乎晃动起来,叫人心神不定。还是李文最先稳住,发觉大少爷弓着身子,指尖探了几下也没把书拾起来,两步冲过去,一手拿书,一手扶住少爷。子释抓着他胳膊缓缓坐正,长吁一口气:"想必,定远将军那里,把这些,都算作军功报了上来。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子周同样长吁一口气,才回答大哥的问题:"北边催要火器弓弩的折子一道紧着一道,京畿锐健营的库存早已调空。兵部张罗不过来,跟太师请示能不能从禁卫军或都卫司挪点儿。两边统领谁都不愿意,太师也不敢抽走京里的军械,就拖着没办。兵部有定远将军的人,为这事和都卫司方统领过不去。方统领与理方司外卫所的杜大人私交甚笃,早知道北边内情,双方越吵越凶,结果——就给抖了出来……"

外卫所在蜀州各重镇均布有眼线爪牙,自然知道仙阆关怎么打的胜仗。不过官场上的惯例,这种事彼此过得去就行,没必要特地到上司面前揭发邀功。就连宁愨,也没打算汇报给自己老爹。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一抖出来,直叫宁书源气得跺脚掀桌,连带把儿子一顿好训。

子释靠在椅背上,只觉眼前一片猩红,许多早已忘却的场景几乎都被勾了出来。他一遍一遍对自己说:不要想这些,不要想这些……双手在脸上反复搓两把,将思绪调整过来:"这么说……现在危险的,反而是北边。仙阆关经营时日有限,远不如峡北关稳固。蜀北地形虽然同样险峻,到西京的距离却要短得多……"

"嗯。"子周点头,"我也这么想。打算……明天跟太师说说。"

子释愣愣的坐了好一会儿,道:"说说……又怎么样呢?"

"总比不说强。"子周挺直脊背,"大哥,今天我一直很难过。可是,我想来想去,再如何难过,也不可能……反对仙阆关守军的做法。这才是……最叫我难过的地方……"

子释抬头看着弟弟:年轻的面庞上显出一种带有狠绝意味的痛苦——那是历经心灵折磨之后终于做出抉择的表情。

他听见子周说:"大哥,你从前说过的许多话,我如今都懂了。眼下的朝廷,上至皇上太师,下至狱卒小吏,近至宗室亲王,远至前线将官,几乎皆蝇营狗苟于自身利益。即使端正廉洁如席大人,独善其身之外,自以为激浊扬清,于大局并无补裨。真正该做的事,没有人做。该做的事要动手做起来,更是倍加艰辛。但是,无论如何,没有人想当亡国奴。就为这一点,我愿意竭尽全力。哪怕——哪怕只是让最后的结局晚一些来临,对活着的人而言,何尝不是幸事?

"大哥,我知道,蜀州内的百姓是人,蜀州外的百姓也是人。可是现在,蜀州外已经成了西戎的百姓,蜀州内还是锦夏的百姓。西戎不把自己的百姓当人,怎能指望锦夏把西戎的百姓当人?我既身在蜀州之内,做着锦夏的臣子,蜀州外的百姓……顾不了……总得尽我所能,顾一顾蜀州内的百姓……"

从第二天开始,兄弟俩陷入空前忙碌。

和绝大部分麻木愚蠢的睁眼瞎不同,他们都看得见头顶密布的阴云,一天比一天浓黑厚重。子释争分夺秒,只求在某个时刻到来之前,尽可能多的完成手头工作。其余的,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

子周毫无保留,为太师出谋划策腾挪周转。他不要面子,不拉关系,不拍马屁,不搞虚头,一切以在现实条件下追求最佳成效为目标,常常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说出别人不敢说的话。就目的而言,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所追求的根本利益和太师是一致的,因而至少暂时表现出来的状况,是司文郎大人高度忠于太师和皇上。

宁书源毕竟算得枭雄之流,至少可以共患难。随着局势渐渐危急,太师的胸襟度量也变大了。知道子周这种人能干又正直,最该好好利用,颇容忍他的直来直去特立独行。即使不一定采纳,有什么事往往也愿意听听这位年轻司文郎的意见。

兰台司书库建设已接近收尾阶段。子释除了监督施工,开始领着下属没日没夜的清点整理各类书籍图册,预备入库,那套不加班的理论早被他自己抛到了九霄云外。当然,凡是肯留下来加班的,除了免费供应美味宵夜,还另有额外津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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