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前再一次生动地展现出那条宽十六米、长一百里、深八米的巨大壕沟,这条壕沟是闯贼的惊人创举,他动用了二十万人,仅用七天就挖成了,使它成为溃逃的左良玉部约十七万官兵的葬身之地。当时,闯贼的大将刘宗敏、李过、袁宗弟率五十万大军追杀而来,左良玉的二十一万人马被堵在壕沟前,由于恐慌,后面的官兵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狠命朝前挤,竟将跑在前面的十几万人挤下了壕沟,后面的人(包括冒老爷)则踩着壕沟中的官兵堆跳了过去,沟中的士兵很多都是被踩死的。跑了很远,冒老爷看见一股股巨大的浓烟在身后升起,原来是袁宗弟下令火烧壕沟,沟中的许多伤兵也被烧死。左良玉只带着三万人逃入开封。如今,冒老爷仿佛看见火焰中有许多伤兵朝自己伸出乞求的手。他自认饱读诗书兵法,也知道战争的残酷,但实际面对时,才发现并非几条智谋就可以挽救社稷。兵败如山倒啊!谢天谢地!虽然此刻身陷困境,但毕竟远离了战事,没有生死之忧啊!
车底下,冒辟疆和茗烟冷得全身发乌,上下齿直打架。茗烟依旧很兴奋,他这次跟随主人所经历的使他觉得自己像一位英雄好汉。最令他难忘的是闯贼郝摇旗部的炮兵打到船头棉被上的三枚乌黑炮弹。
那是他们离开衡阳的第三天。为躲避郝摇旗的巡船,他们特意雇了一只快船,乘着夜色快速通过江面,远远看见闯贼唯一一支水师的大寨了,水手们决定冒险闯过去。他们将几十床棉被在水中浸湿,然后铺在船上,远看这只船就像棉被扎成的,这样可以使打到船上的炮弹不会爆炸。一切准备就绪,快船上的十条大橹便快速划动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闯过了水师营盘。他们听到闯贼放了几声号炮,却没懂是什么意思,也许是危险的信号吧!果然不出所料,在稍下游的狭窄江面的岸边,闯贼架了八门大炮在岸边。此刻,“轰隆轰隆”地朝他们的快船轰击,打在水上的击起了冲天浪柱。
大家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船头传来三声沉闷的声响,原来是三枚圆乎乎的乌黑炮弹打在厚厚的棉被上。茗烟看到炮弹冒着丝丝热气,但没有爆炸。后来,船丝毫无损地进入安全地带。
此刻,茗烟缩在车底下,冒辟疆在他旁边瑟瑟不止。前方传来了马蹄声,冒辟疆精神一振,他说:“可能是马伕。”
马伕没有令冒辟疆的等待落空。他在前面五里路处找到三户人家,不仅喝了半壶酒借得两匹马,还请来两个人。当他们来到大车边时,雨已经停了。
大家七手八脚把大车摆正,用两匹马拉着走。冒辟疆和茗烟牵着三匹疲乏的马走在大车后面,想到快要到达的温暖,他俩也暖和了。两个帮手热心地指点着这条路,使他们顺利地避开了一个又一个的泥坑。虽然车轮卷起的泥浆不停地洒在冒辟疆和茗烟身上,他们也觉得快乐无比。
他们碰到的是热情好客的纯朴山民,他们换下湿衣裳,还得到一顿丰盛晚餐的厚待。最后美美地睡了一觉。第二天,他们的湿衣裳也烘干了。临别时,冒老爷送给三户人家九十两银子,以示酬谢。
连续又是两个阴天,万物忧郁得要死。大车经过深秋的原野,总是走在凄凉和萧瑟之中。到处是明亮的积水,冒辟疆注视着它们,忆起往事,直让人心儿碎。
马伕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刚刚雇他时,他的脸修得光洁明净,像个年轻小伙子。经过二十多天的旅途之后,那张脸布满了胡须,已经显得较苍老。看到他,使冒辟疆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胡须。马伕猛抽着鞭子,随着眼前的景物越来越熟悉,如皋也越来越近。马伕的鞭子似乎能够抽走阴云,大车停在一个地方让马饮水时,天空已经开始晴朗。当冒辟疆和碰上的第一个熟人打招呼时,已是阳光普照,人们站在或坐在院场上晒太阳,沮丧和灰心的人也升起了新的希望。阳光令人温暖。
大车在暖暖的阳光下如梦般穿行,太阳快要落山时,它载着冒老爷疲倦的身躯进了如皋城门。冒老爷一方面被落叶归根的感觉弄得有些欣喜,另一方面又为理想的破灭而伤悲。
他喜忧参半的脸色令冒辟疆震动。冒辟疆缩回身子坐在他旁边。老爷眼见年少时的如皋只有些许改变,认为岁月在欺骗自己,喧哗的时光泉水故意不清洗这里,留下使人怀旧的场景。他不忍再看,吩咐道:“放下车帘。”茗烟立刻照办,一道细密的竹帘便分割了外界。冒老爷觉得好受一些。
只有茗烟为回到家里而欣喜不已,忍不住将头伸出车帘外,一路上和人打招呼,完全是为了证明自己还没有死,熟人们可别忘了他。“喂!马三。”“朱老汉,又下棋去?”“孙二娘,吃了吗?”“赵大妈,穿的新衣服吗?”“苟麻子,今天又钓几条?”“陈掌柜,生意不错。”“玉铁匠,过两天请你打把大刀。”所有的人听到招呼都朝茗烟笑一笑,这时候的回答都所答非所问,基本只有一句:“茗烟,才回家吗?”
苏元芳是在城隍庙旁的杂货铺里听到老爷回家的消息的。当时,她正站在门槛边看那个从洛南逃来的难民弹棉花,棉花匠用棒槌敲打着大弓,那情形令她着迷和陶醉。她是来看看棉花匠的手艺,准备请他为冒府弹制十几床新棉被的。要不是阴天令她疲乏无力,她早就来了。今天阳光刚一露头,她就放下针线活走出了门,在路上才想起针线篮子忘在走廊里了。当丫环翠云踮着小脚扭着屁股小心地跳过一洼积水来到面前,悄悄在她耳边告诉这个消息,苏元芳抽身就走,她想到的是夫君,脸上泛起不易察觉的淡淡红潮。
苏元芳跨过冒府大门,就看见老爷坐在厅堂正中,脑袋斜靠着木椅,非常疲乏。往常回家他都很威严,这次却像垂危的病人。她以为是旅途劳顿所致,其实老爷是遭到了命运的猛烈打击,他平生抱负赖以建立的基础已经彻底崩溃。难道还有比毕生心血付之东流更令人悲伤的事吗?
冒辟疆坐在一边喝着茶。看见苏元芳走进来,放下茶碗,站起身,微笑着朝她点点头,碍于老爷和老夫人,没有马上迎上去。苏元芳给老爷请安并行了扣释大礼,老爷让她平身。
他瞧着媳妇,她的青春还没有消逝,幸福还伴随着儿子。他已知战乱的岁月就要来到,他为他们今后的生活忧心。老夫人递给他一碗银耳莲子汤,因而即时地分担了他的忧伤,他感激地笑了。
另一边,茗烟正兴致勃勃地给冒全及其他人讲叙着闯贼打在他面前的三枚乌黑炮弹。老爷厌烦他像夏天噪人的蝉虫,但也心灰意懒地没有阻止他。茗烟的冒险经历令听众羡慕,丫环们现在才突然发觉茗烟已经是男子汉了,他嘴角的稀疏胡须就是明证。
冒府上下的欣喜都被老爷闷闷不乐的心绪弄得犹豫不决。忧伤传染了所有人。深秋的景物也配合了这一气息。幸好,天黑得早,萧瑟云气淹没在黑暗中,红烛明晃晃地洒出了喜色。吃晚饭时,酒桌间依旧洋溢着生活的乐趣。苏元芳悄悄告诉冒辟疆:“董小宛自己到如皋来了。”冒辟疆一惊,夹着肉的筷子悬在口边。他本来打算亲自去苏州迎娶她,这下好了,怎么向老爷启口呢?他觉得董小宛太蛮撞了,心里有点不痛快。当然,他此刻还不知道董小宛在苏州的变故。冒辟疆机械地吃着饭,他被董小宛缠住了心。怎样散席都没察觉。
饭后,老爷更感疲乏,老夫人和苏元芳扶他进屋就寝。苏元芳退出房来,顺便用竹筒灭了楼道上的十几支红烛。屋里立刻笼罩着一片阴影。冒辟疆还用肘支撑着脸在发呆,苏元芳知道他正想着董小宛。
冒辟疆太疲乏了,进了卧室,只简单抱了一下苏元芳。他也知道这个动作不足以表达分别以来欠下的爱意和温存,但太困乏了,她也很理解,帮他脱了长衫。他径直上床,倒头便睡,却怎么也睡不着。他觉得刚闭上眼睛,董小宛就出现在面前,用手拨弄他的眼皮。
苏元芳收拾着房间,借以压制自己的冲动,在这方面她表现出惊人的克制力,虽然随着年龄增长,她的要求越来越频繁,有永不知足的趋势。夫君不在家的日子,她也曾放纵自己,独自一人深闭在卧室中玩味自己的身体。她因此养成每天早上先洗手而不是先上茅厕的习惯。现在,她觉得自己已经克制了欲火,便灭了烛,房间里漫游着淡淡的幽蓝夜光,她慢慢褪尽衣装,光着身子钻进被窝,在冒辟疆身边躺下。
她也睡不着。但假装闭上眼,呼吸也很均匀。冒辟疆几次睁着困倦的双眼审视她,确信她已睡着了,便轻轻辗转着身子。他觉得董小宛做得太性急,她的举动令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人。他认为董小宛可能是个不体贴人的女人。怎么会这样呢?他想不通。
另一边的苏元芳忍受自己的煎熬,夫君就在身边。他如此辗转反侧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这令她伤心。她终于理解,同床异梦是人生的大恐惧。她也恨自己,明明知道夫君因为不了解情况而对董小宛发生了误解,却没有替他解忧,反而假装睡着用耳朵捕捉他的状况。然而,她又觉得恨自己没有道理。于是,天大的委屈感攫住她的心。仿佛有只手揭开了泪腺的活塞,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她的意识根本来不及阻挡。
冒辟疆望到她湿晶晶的泪脸,心里一动。
他内心有愧,胆怯地轻唤一声:“元芳。”她终于忍耐不住,哭了起来。悲伤无法抑制,命运难以承受。他像披风一样将她覆盖……当他在她的呻吟声中软软地滑到一边时,满足的闭上眼,伸开双手抓紧脑后的床沿,细心地玩味着体内的余味……
过了很久,冒辟疆轻声问道:“元芳,董小宛来多久了?”
“来了一个月多几天。同来的有惜惜、董旻、单妈。我安排她们住在水绘园。母亲大人已经见过她,母亲很满意。”
冒辟疆皱皱眉头,叹道:“全来啦。”
“你有所不知,她亲自到来,你就不必亲自去苏州了。不是很好吗?”
“方是方便了。我担心……”
“担心什么?”
“我担心她采取这种市井小女人的无赖做法,完全是破罐破摔的强迫手段,逼我冒辟疆娶她。我平生最恨人逼迫。”
“她不是这种人。”
“但愿不是。”
苏元芳看他脸上如少年般的疑虑,觉得男人总有长不大的时候。她笑了,问道:“你爱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