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缓缓地说起话来,那声音先是低沉的,接着逐渐响亮起来。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啊?蝼蚁之穴可溃千里之堤。可我们是人类呵,我们怎么能举国岀动,犹如铺天盖地的蝗蚁,黑圧圧一片,啃光了所有的草?黄土高原的草像剃头一样全给剃尽了!这是中国的腹部呀,人睡觉还知道要用被子盖好肚子嘛,怎能说铲就把黄土高原的野草全铲除掉了?这不是让整个中国,裸露着肚子过日子吗?黄土高原的野草是什么?就是中国的被子嘛!不假,从植物学概念上讲,庄稼也是草。拚命扩大耕地面积,多种庄稼,也是种草。但那已不是原生态意义上的草了嘛!那叫家草嘛,那草已经是太娇惯坏了的草嘛,它已经是经不起春夏秋冬、风霜雨雪磕打了的草嘛!看看我们的黄土高原吧,看看我们的龟峁山吧,高原大龟峁,龟峁小高原,耕地面积一年年扩大,粮食产量一年年减少,为啥?为啥大旱大涝成灾,小旱小涝也成灾?土地为啥越来越干旱,越来越板结,越来越沙化?水土为啥越来越流失严重,越来越贫瘠?没有野草了嘛!是呵,多好呀,我们搞了个植树节,号召全民植树,这很好,这很好。可是为什么不搞一个植草节呢?没有野草,乔、灌、藤,单靠哪一种木本,能弹岀行云流水的宏大自然交响曲?没有野草,庄稼也快成八旗子弟了,只知道要大棚、要化肥,要人们像丫环一样侍侯它们。我们整天喊,为人民服务呀,为老百姓办实事呀,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善待野草?野草不也是大自然界的人民,大自然界的老百姓吗?民为本呵,民如海呵,民可載舟覆舟呵,可为何不明白草亦为本,草亦为海呢?人都知道天空的臭氧洞越来越大了,南极北极冰山消融越来越加快了,海平面越来越升高了,谁又知道这和一棵棵小草的愤怒有关呢?”
教授仿佛是在给天地讲演。
教授说过以上一大滩话,突然静止,如在憇息,如在喘息。
青年作家鲁生泉停下记錄的笔,禁不住地说:“黑老,您这番话,简直是一篇惊天地泣鬼神的伟大抒情诗啊!”
张小燕也放下了笔,补正鲁生泉似的说:“是一篇科学抒情诗。”
刘淳也放下笔,他是学经济的,说:“是自然经济学的抒情性表达。”
副队长肖俊英,一惯对白东明公孙龟年他们的种草建议持异议,她的经典话语是,“民以食为天,扶贫工作就是为农业找岀路嘛,怎么总是围绕一个草字转”,可现在,这位当年学大寨运动中的铁姑娘,听得也似乎有点开窍了,也参加议论说:“没想到这草也学问大哩。”。
队长白东明似乎也想说什么,又怕打断教授继续讲演,等了一会儿,发现教授还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方才评价般地说:“黑老的这番话,深刻极了。他启示我们,必须树立起一种新型政治观。”
老宣头抽着他的旱烟,却在不解地不住摇头:“真是个老疯子!”
村党支委和村委成员们也似乎与老宣头同感,那些话他们听不大懂,却觉得这老头张牙舞爪,确实有点又疯又颠又酸,但他们都不说话。
还有两位不说话而感触肯定是与众人不同的,那就是一左一右站在黑太亮教授两侧,一直侧面看着教授的公孙龟年和宣石狗。
宣石狗晃忽记得,十年前,就听过老师说过类似的话,此刻,这位高中生农民仿佛才真正听懂了一些什么,矮矮敦敦的他侧望着自己高高瘦瘦的老师,那凝眉,那迷眼,那半开半合的嘴唇,都表明,正在洞明一些什么的年轻人,似乎也在悔恨着一些什么,也许是十年岁月再没有和老师联系过、学习过的“空白少年头”的悲叹吧?
所有人中,似乎只有公孙龟年是异常平静的,似乎只有他知道教授肯定还有话要说。他站在教授另一侧,紧闭嘴唇,在耐心地等着,等着。
独轮般的夕阳,已有少半轮落下山去了。落日残照,此刻已只能够照耀着海拨近2000米的妙极峰顶了。夜色的潮水已经浸漫上了龟峁山所有的岭脊,惟有挺拨的妙极峰,如漂浮在苍茫大海上一叶鼓着风帆的金色方舟,一叶马上就要面临灭顶之灾的金色方舟。
果然,久久沉默了一阵子的黑太亮教授又说话了。
但这次不是对天地发言的,也不是对所有在场的人发言的,而是侧转过身来,专门对着公孙龟年说话的。
“公孙龟年同志,我本人一直是党外人士,共产党的许多与时俱进的政治术语,我都不会说,但此刻,我还是想作为一个老党外人士,对您,一名共产党员,说几句心里话。尽管贵党已不承认您为党员。不过,我还是劝您要记住,您始终都要把自己当一名真正共产党员看待,甚至把自己当中国共产党的最后一名党员看待。共产党不是有一句话吗,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依我看,无论功也罢过也罢,只要共产党的纲领上、宗旨上、旗帜上永远写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字,您都应该把自己当这个党的最后一名党员看待,并把您那颗心,全心全意地留在这个党内。”
老人盯着公孙龟年,见公孙龟年无声地点着头,接着说:
“只要这个党的旗帜上永远有那五个字,不管她还会犯什么样的错误,您都应该相信,中国的精英人物中都会有人集中在她的麾下,给她以新的智慧,克服自己执政中的困难,直到她不需要再举这面旗帜,或者再也举不起这面旗帜的时候……那时,历史肯定会有自己新的一套前进方式。”
老人说着深深叹了一口气。
“告诉您,在打成右派之前,我写过入党申请,在平反之后我也写过入党申请,可党组织……不过,直到现在,我仍然把入党当梦,可就像宣老头刚才说的,人们总把我当疯子。疯子就疯子吧!一个老右派,一个妻离子散的老右派,一个几十年无家无室,浪迹四海的孤老头子,还把加入共产党当好梦来做,不是疯子是什么?可谁了解他灵魂上飘扬的那面旗帜啊!”
老人显岀悲哀,但接着就换成一副欣慰口吻。
“公孙龟年,您是幸运的。我黑太亮能遇到您也是幸运的。您把您的著作,您交给那面旗帜的心,都明明朗朗地清清爽爽地留到世上了,再大的磨难,对您来说,都不算什么了。而我遇到了您……”
老人说到这里,突然又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干脆完全转过身来,扫一眼工作队员们,最后又对住白东明说:
“……又遇到了您白东明队长,你们工作队同志,我这老疯子也是幸运的。刚才我说了,黄土高原和龟峁庄,高原大龟峁、龟峁小高原,退岀传统农耕,恢复草植被,不是小事。你们去研究院找我那阵子,我正在唐古拉山上的格拉丹冬疯跑。各拉丹冬,哪是什么地方啊?是黄河长江澜沧江三江源头啊,是中国名副其实的奶头山呀,断了水,全中国就断奶了。海拨五六千米,那么大那么高的地方,长一棵草容易吗?生态太脆弱了,毁一片草地,几十年都恢复不了呀。可就那里,有不多几户牧民,放养着不多一点羊群和牲畜,也就区区几万只吧,就把那里的生态破坏惨了。草地日益沙化退化。几户人家,影响得却是全中国的水份、空气、阳光、气象。我们花了多少大钱呀,搞这水利工程那水利工程,为什么啥不得九牛拨毛花一点小钱,帮那区区几户牧民,移民下各拉丹冬呢?我们尽干些舍本求末的事。”
后来教授就说起龟峁山的恢复草植被问题。
那天,大家是在山上吃饭的。由三个女人肖俊英樊巧珍和张小燕操厨,做得是公孙龟年教给大家的有名疙瘩汤。那顿饭,黑太亮教授很少再说话,但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恢复龟峁山草植被”研讨会。
那天,除黑太亮教授和老宣头仍然留在山上外,其余人摸黑下了山。工作队全体和宣石狗回到龙王庙时,已是晚上十一点钟。
鲁生泉张小燕刘淳三个年轻人,不仅把黑太亮教授走谈的每句话记錄了下来,同时也把大家在吃饭时,议论过的各种设想、建议也都等扼要记了下来。白东明拍拍放在写字台上那三本记錄本,对公孙龟年和宣石狗说:
“历史与现实,现实与理想,科学与想象,全部给你们俩个放在这里了。黑老说了,天下的水哪儿去了?都叫小草带走了,大海就在小草尖上哩。老公孙你也说过,让小草唱起主题歌来。龟峁庄这个‘立草为业’规划实验实施方案,搞好搞不好,就看你们俩的了。”
公孙龟年笑脸灿烂,学着河阴土话说:“队长,你们放心。俺龟峁庄人会把俺们的梦,做得炫丽多彩的,要知道俺们现在,不仅有你这样新型的政治家,还有黑太亮教授这样的大科学家,还有老宣头大爹、石狗子和全龟峁庄人这些大实践家哩,另外还有一位诗人哩,别担心我们的科学性和想象力,等你们几个过了元宵节回来,我俩保证交一个满意答卷。”
工作队员们发现,自从得到自己处分的确切消息,公孙龟年仿佛突然间变得年轻了活泼了,犹似乍然脱掉一身臃肿棉装换了单衣,浑身清爽轻松,连走路的节奏,和说话的语速都比过去快了,笑容也多了。
至于整个龟峁庄人,在得知公孙龟年受处分消息之后,那反响几乎可以称得上如高峡平湖般岀奇的平静,但涟漪还是有的,那就是写在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