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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第1页)

绝对不是我记忆中的身为外交官和学者的父亲。但他又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农民,虽然干的是农活,政府每月还付他近200元的工资。当地农民一天的工分才8分钱,即使每月干足31天,也不过挣不到2块5毛钱,所以那时农民都欠生产队不少钱。

母亲的变化更大。过去人人都说她比实际年龄小10岁,她本身段苗条,烫一头卷发,脸颊红润,考究的衣着,配上精心挑选的饰物挂件……现在这一切都去影无踪。3年时间,母亲变得像一个十足的“黄脸婆”,45岁的年纪,看上去快60了。她的背有点儿驼,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脸肿肿的,嘴唇发紫……我见母亲这般模样着实大吃一惊。

“究竟什么事使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得面目全非?”我忍不住想问,但我若真个动问,母亲一定不高兴。我只好东猜西猜:因为高血压,或是更年期,或是近期在腿上开刀,割了一个瘤于,听说她还崴了脚……是不是得了什么病尚未诊断出来?村里又没有医生,她恐怕很难适应艰苦的农活。但依她要强的性格,这些她都不会承认的。也许还有其它原因:家人天各一方,诸事都艰难。

搬家以及维持一家三地的日用开支,母亲卖了她的几件首饰。最后连镶有钻石的结婚戒子也卖了。二姨知道这件事,偷偷告诉了我,“文革”来临时,二姨为她保管这些东西。戒指在一家二手店只卖了100元,“简直像抢一样。”二姨看不过眼,愤愤地说。但母亲还是把它卖了,因为她刚接到我的一封信,信里说我需要一件羊皮大衣。

母亲在回信中没有提过戒指的事,但她详细描述了买这件大衣的壮举。头天晚上,她在二姨家用几把椅子拼在一起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5点她便搭头班车去东四的人民商场。母亲到商场门口刚6点,已经有人在门口排队了。母亲暗自叨念,希望商店那天有几件羊皮大衣出售,而且前边排队的人都是买其它东西的。1968年,几十万北京知青奔赴东北、西北和内蒙古,这些地方都极其寒冷,一时间,人人都需要大衣,越厚越好。结果羊皮大衣脱销,在北京所有商店里都难觅踪影。

7点后,等的人越来越多,队开始乱了,所有人都像沙丁鱼罐头一样在大门前胸贴着背。8点整,门开了,母亲跟在别人后边一直朝店里跑,来到出售大衣的柜台。她一眼看到柜台后挂着几件羊皮大衣!太棒了!母亲急奔过去,拉下一件看上去最厚的,双臂紧紧抱着。其他人也迫不及待地搂住一件,他们都是家长,每个人都抱着一件大衣,仿佛抱着的是千里之外在寒风中冻得发抖的他们心爱的孩子。母亲高高兴兴付了钱,大概85元,像刚在一场决定性战役中凯旋的将军。

如果母亲1968年时是为我操心,后来她对小炼和小跃则更加牵肠挂肚。但是她和父亲“学习”的五七于校规矩森严:除非奔家人的丧事,任何人不得离开村里。1970年母亲甚至没机会在她父亲弥留之际见他最后一面。

我从村里回来在北京探望了外祖母,听她数落母亲:“她怎么这么没有心肝?你知道你外公最喜欢她,把她当掌上明珠,送她进上海最贵的中西女子中学,又送她上全国最好的燕京大学。你外公1949年没跟公司迁去香港,提早退了休,也是因你母亲一句话,说他应该留下来。后来我们又从上海搬来北京,就想离她近一点。到了他临终前,想见你母亲最后一面,拍了一个、两个、三个电报,可她总也不露面!她难道要和我们划清界线,因为她是党员,我们是资产阶级?你外公真是死不瞑目……”

外祖母边说边掉泪,不停地讲了两个小时,我向她解释于校的纪律,但她根本无法理解,我只得静静地听下去。外祖父去世后,外祖母非常孤独,我很同情她。可是我与她略有芥蒂,因为20年前她让奶奶辞退二姨,用一个她们从上海请来的职业保姆带我。对此二姨和我一直都耿耿于怀。两年后,外祖母去世了,我这才彻底原谅了她。

奶奶才真是我的救星!就是凭她的一句话,二姨才得以留下来带我,而上海保姆则被辞退。这会儿,我听父亲说奶奶还活着,就住在原来的地方,我答应父亲我会在回东北前去看望奶奶,父亲也一样不能请假探亲。其实我自己也很想奶奶,自从“文革”爆发后,我就再没见过她。

二姨听说我要去看奶奶便难掩兴奋,她马上忙碌起来,做了荷叶蒸肉和三杯鸡,这些都是奶奶爱吃的菜。她又买了点心和水果,“快去吧!下午就去,代我问奶奶好!”二姨对奶奶向无二心,政治运动也不能改变她的立场。她把东西一样样包好,放入篮里,几乎把我推着出门。一小时后,我站在奶奶家四合院的大门前。

灰色砖墙仁立如昨,门牌号码依然如故,我将大木门从中间推开,吱吱作响的声音唤起我遥远的记忆。但当我一走进院子,眼前所见与我的记忆别如天壤。

第一进院子现在拥挤不堪,三户人家瓜分了面对面的两排平房,煤炉、脸盆、尿布……孩子在院里跑来跑去,大人向我投来狐疑的眼光。我是一个擅自闯入的陌生人。

第二进院子原本是一个多姿多彩的花园,现在却满目芜杂。白色的丁香树和迎春花早被连根拔起,奶奶的芍药和姑姑的玫瑰也了无痕迹。取代花草的是些简易棚,用残缺不全的砖瓦和油毛毡拼搭起来,也不知是厨房还是储物间。

有一个五口之家住在奶奶的房间里,“原先住在这儿的老太太,你们把她弄到哪儿去了?”我刚想启问,但看到这些人对我敌视的眼神,硬是将话咽了回去。最好还是别惹这些革命群众,我一踏进这个院子,就回到了一个大资本家孙女的身分,顿时比人矮了半截。也许这就是5年来我不愿涉足这座院子的原因?我一壁想着,一壁垂下眼睛,绕过他们,去敲姑姑的门。

姑姑打开门,一脸惊恐,也许我敲门敲得急了。弄清楚只有我一个人,她这才舒了口气,引我进屋。等我坐下后,才发现在这间屋里根本无法交谈,这个房间原先与奶奶的卧室毗邻,中间的隔断墙是一件工艺品,许多处故意镂空了,比一层纸强不了多少。我们说的每一句话都会教隔壁人家听个真切。

所以我只简单说我回来看奶奶,不知她在哪里。听罢,姑姑站起来对我做了个手势,我跟着她一直走到原先的大餐厅北头,这儿原来还有一间储藏室。一路上姑姑告诉我:因为患上了严重的糖尿病,奶奶这5年来一直卧床不起。我们到了门口,姑姑帮我开了门,我走进屋,她将门轻轻带上,离开了。

起先,我所看到的只是一点摇曳的烛光,我这才意识到这间屋又没窗,又没灯。待眼睛稍稍适应了昏暗之后,我看到了奶奶。半躺半坐地倚着些枕头,她看着我,我们对视着,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这么熟悉的、属于她的微笑!

“奶奶!”

“小瑞,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来,今天来。”

“奶奶,你好吗?”

“好,好,我挺好。”

但是我在这间屋子里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教我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屋子又窄又小,中间放着一个黑炉子,火炉的烟筒应该在春季到来时就挪走的,现在夏季都快过完了,烟筒还留在那儿。看着这只不起作用的炉子,我突然感到一阵透心的寒意,这间屋子即便是8月,也是湿冷湿冷的。屋里空气不流通,弥漫着一股奇怪的味道,奶奶的床边放着一只夜壶,白天没人来清理,姑姑要上班。靠近奶奶床头的小桌上点着一支蜡烛,还有几只馒头,这就是她的伙食了,把冷馒头在蜡烛的火上烤一烤,吃下去,没有蔬菜,没有汤,连茶水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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