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奶奶那些年在北京的生活,我从她那的两个忠心耿耿的老太太那儿听到过一个故事。
父亲离家前有一天,动手在院里种了一棵山药。这不过是心血来潮之举,父亲自己也很快忘了。不久他便离开了北京。而那山药十来天后竟抽了芽,奶奶看到后弄了个考究的栅栏将山药围了起来。
山药本是多年生的农作物,登不得大雅之堂。奶奶把它置于花园里,与牡丹玫瑰等名花为伴。不多久,山药的嫩藤便爬满了太湖石。
那段岁月,奶奶对几个孩子牵肠挂肚,其落寞可想而知。战火连天,路途险阻,他们兄妹都渺无音讯。奶奶忧虑难忍时,便去向那棵山药窃窃私语。
有时山药树善解人意似地默默听她倾诉,只是无法开口安慰她;有时熏风徐来,心形的绿叶婆娑起舞,发出沙沙声响,奶奶只把这看作是山药用一种秘语向她吐露天机。凭着深厚的慈母之爱,她听懂了山药所传递的消息。一颗焦灼的心平静了。她感到只要这山药依然枝叶繁盛,向她说着悄悄话,孩子们便都健在,逢凶化吉。
奶奶日夜祈祷,求祖宗保佑她的孩子平安归来,求上苍使得人间战火早日停息。1945年日本投降,叔叔和姑姑终于回到奶奶怀抱,而奶奶等父亲却一等又是十个春秋。
6 叔叔是个纸老虎
我们1956年从瑞士回国,奶奶终于圆了她的心梦:一家人骨肉团聚,三代同堂。此时,我的曾祖父和祖父都已去世,奶奶成了一家之主。
虽然我不曾见奶奶读过《老子》,她的治家之道倒是深得个中三昧。老子主张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也就是说让世间万物自由自在,率性发展,各得其所,各安天命。于是天下太平,皆大欢喜。
偏偏姥姥家就有着许多规矩。饭桌上,我拿筷子的姿势总是不对,手肘不可撑着桌子,一边吃饭一边说话不礼貌,连筷子碗碟也不能碰出声响。吃饭时我自始至终得端着饭碗,水或饮料是不能和食物一起上桌的,汤则必须吃完饭才开始喝。
这些清规戒律使我对姥姥家的饭桌敬而远之。虽说姥姥做的南方莱大人都赞不绝口,我一小孩,对吃什么并不在乎。不是说自由最可贵么?
奶奶家最自由了。我乐意的话,爬石上树、搭梯打枣都不成问题。那年国庆节的晚上,小牛、小强和我还获准爬上奶奶住的大瓦房的房脊,看天安门的焰火。
后院的老槐树,枝桠横逸。那天晚上挂住了几顶被西南风吹来的小降落伞,每一顶都有方巾大,还带了个哨子。对我来说,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我激动万分,焰火放完了还不肯从房顶下来,希望有更多的降落伞飘来。父母对我颇有温色,奶奶则一笑置之,说多呆一会不碍事。
在奶奶的家中我实实在在地感受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以前我总是形单影只,现在我可以跟小牛、小强和邻居家的小孩玩儿。那条街上家家的大门白天永远敞着,孩子们随时都能东家西家地串门儿。在这种环境里,我的心里很踏实,不像在瑞士,老莫名其妙地怕这怕那。
偶尔我父母也会对我发脾气,他们觉得我太野了。遇到这种场合,大家庭中总会有人出面为我说情。奶奶是我最大的靠山,她一出面,狂风暴雨无须多久就化为和风细雨,然后乌云四散,我的周围重又洒满阳光。
奶奶年事虽高,思想却开化。比如说,她从不像别的老太太那么重男轻女。我反倒觉得她对我比对男孩们更疼爱。回想起来,这大概是旗人独有的传统,女孩在家中受到优待,因为将来(其实是过去)每个女孩都有人宫的机会,若蒙皇上宠幸,或可成为妃子皇后,那可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又或者,奶奶念我是个女儿家,接她的经验,中国的女子讨生活不容易,将来的日子里,有的是飞短流长、明枪暗箭在等待着我。
在奶奶家的其他人也都过得不错。大人们不论男女,全都参加了工作。新社会,受过良好教育身体又没有病的年轻人不工作是件丢人的事。坐吃家底的人被看作寄生虫,尽管有钱,仍遭社会唾弃。时代不同了。
星期一到星期六的早晨,婶婶总是轻手轻脚第一个起床。她在北京东郊一家纺织厂上班,路上乘车足足得花一小时,她6点半就得出门。
婶婶一走,院里又安静下来,父亲、母亲和叔叔都还没醒。他们是夜猫子,清晨睡得正香。挂钟敲了7下,他们才老大不情愿地离开热被窝。然后我就听见他们从脸盆架上取下铜盆,到厨房打水洗脸。之后就是哗哗的刷牙声,呼噜噜往院子地上喷水。再后来,他们会说太迟了,来不及吃早点了,旋即风也似地冲出门去。
这段时间我醒着,躺着,外面的动静声声人耳。奶奶的房子一间间只用木板隔开,顶蓬更是纸糊的。北京的老房子大抵这般建造,大概意谓同一屋檐下,家庭成员之间不应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砖墙是用来隔开外人耳目的。
老人和小孩不用赶时间,起得迟,吃早餐也迟。我们有一整天的空闲玩耍、讲故事,那时还没人听说过有件东西叫“电视”,所以我们也不感到有什么缺憾。没有电视我们已经够开心够忙乎的了。
树上蝉儿在嘶鸣,我们便把猴皮筋用火烧化抹在长竹竿的一头去粘它们;墙脚有蟋蟀在叫,我们又赶去用水灌人它们藏身的砖缝里,将其一一逮住。第二进院子里有两只大瓦缸,金鱼在睡莲间悠游穿梭。屋檐下燕子筑巢哺养它们的儿女。有时我们从槐树上采下槐花,吮吸花蜜;有时我们拿一把杨树的叶茎,玩拔河比赛。
也有的时候我们会在奶奶的箱子里寻宝。我们翻到的宝贝有:一枚发亮的桃仁,上面雕了一棵树和五个孩子,奶奶说这叫“五子登科”;一枚银匙,匙柄上刻了一嘟噜梅花;一枚玉坠,碧绿晶莹,状如葫芦;还有珊瑚珠子;墨旋;骨牌;绢花发卡;绣花手绢;长满钢锈的古钱;……许多小玩艺儿都有一段故事。奶奶讲述这些故事时,时间在不觉中逝去。夕照中大人们一个个下班回家了。
晚上6点半,一家人围桌团团而坐,端上来的饭菜热气腾腾,鲜美可口。菜肴放在饭桌中间,大家用筷子随意往自己的碗里挟,没人硬让谁吃什么,还说这样东西吃了对人有好处,也没人禁止谁在饭桌上说话。既然一大家子好容易坐在一起,很自然他们会谈及白天的见闻。即使有人开怀大笑,也不会有失体统,笑一笑,十年少嘛。若人回来晚了——姑姑在医院脱不开身或婶婶误了一趟车——也不要紧,会给她们留起足量的饭菜,这样的晚餐每个人吃得都很香甜。
晚饭后,叔叔有时会带小牛、小强和我去就近的东安市场逛一圈。当时的东安市场内各类私营小店星罗棋布。叔叔偶尔也会解囊,给我们买上点小玩艺儿:泥娃娃啦,面具啦,玻璃做的小动物啦,瓷塔啦……花不了几个钱,我们却能爱不释手地玩上好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