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而然的,因为谢道清近乎于疯狂的执着,使得谢道清要比大多数人更为了解叶青。
相比起旁人只会从各种传言与事实中去品头论足来,谢道清用她女子该有的敏感与温柔,往往更能够在细节上,找到叶青身上常人难以发觉的不同之处。
所以在见到赵扩起,这一路上谢道清虽然感到紧张,感到有些局促,但其实在马车到达净慈寺时,谢道清几乎就已经猜到了赵扩与韩瑛今日找自己的来意。
“道清可否问圣上一个问题?”咬着嘴唇沉思了下的谢道清,微微抬头,清澈明亮的眼神直视着坐在长凳上的赵扩。
“当然可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赵扩微笑着说道,但那笑容在谢道清的眼里,却是总觉得有些熟悉,特别是那眉宇之间。
“道清在家里,时常也会听祖父以及父亲他们谈论朝堂家国,为官要清廉,为官要忠贞,为官要所为有所不为等等,总之,道清很小就知道,为官一任就要为国家社稷百姓着想,更要懂得忠君忠天下的大道理。不管是贪污受贿还是渎职无为,身为忠臣良将界不可取。但有一次,燕王则跟我说过一句话,让道清又感到了矛盾……。”谢道清说道最后时,嘴角不自觉的浮现了一抹笑意。
“燕王说了什么?”赵扩问道。
“水至清则无鱼。”谢道清不假思索的说道。
“水至清则无鱼?”赵扩微皱眉头,这句话的道理他当然明白,但跟为官一道有什么关系,他却是有些不太懂。
谢道清点点头,而后重复了一遍后道:“那时候燕王说,身为官员自当是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一个个在任上都是清官,都没有犯过错,那么这个朝廷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他麾下将领无数、北地官员同样无数,若一个个都害怕犯错被他责罚,那么一个个在任上便不会放开手脚去治理一州一府,甚至是在任上只求不出错的毫无作为。就像一个个将领,若是在沙场上只会听命行事,根本不懂的自己分析战局,或者是害怕失败,或者是不敢在沙场上擅自做主,不懂得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话,那么这个将领也绝不会是他想要的将领。”
“那他就不怕一个个将领在军中的威望超过他,在一州一府的影响大过他?”赵扩问道,脑海里却是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他御驾亲征大理时,墨小宝跟钟蚕为何会一旦骑上马背上了沙场,开始指挥千军万马时那种唯我独尊的豪情气概。
犹记得在攻自杞时,当初虽然已经进入战事尾端,而他赵扩也终于可以放开手脚,通过小规模的战事来检验他领兵作战的能力时,原本应该一直追击自杞王室的墨小宝、钟蚕,在最后关头,却是选择了违抗他赵扩的军令,在并没有把自杞王室全部捉拿时,突然一个措手不及的调头,直冲向他当时所在的中军帐。
当他赵扩刚要质问两人为何不停调遣时,谁知就在中军帐身后不足二十里的地方,自杞残留的一支近万人的大军,已经打算趁着夜色来偷袭他的中军帐。
得到此消息时,赵扩自然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但对于墨小宝跟钟蚕不听调遣的作为,即便是到现在也一直耿耿于怀,甚至赵扩一度认为,这是因为叶青所授意,所以墨小宝与钟蚕才敢公然违抗军令。
“燕王说不怕。”谢道清说道:“燕王说,为官一任有所作为,得百姓之爱戴,百姓虽会感激这名官员,但同时也会感激朝廷,因为先有的朝廷才有的这位官员。同理,披甲上阵战无不胜,得将士之拥护,将士虽会感激这名将领,但同时也会感激统帅,把他们交给了一位能征善战的名将手里。”
“所以燕王说,甚至一些官员在任上贪污受贿,他在得知详情后都会先忍下来,因为在他看来,相比起贪污受贿来,他能够给百姓带来更多的实实在在的好处,相比之下,他贪墨还是受贿的那点儿事,只要还没有达到反噬他自己在地方的功绩时,暂时都可以既往不咎。就像他说他麾下的武将,只要能够打胜仗,只要能够每次战事结束后,把更多兵士的鲜活生命活着带回来,只要他们是忠于宋廷,那么一些小的过错便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他不怕官员武将犯错,他最怕的是官员什么都不为什么错都不犯,因为那样,也就意味着一任地方、或者是一支大军,已经快要到了一盘散沙的地步了,已经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已经没有可战之力。”
赵扩沉默了半晌,而后长叹一口气,看了一眼在亭阁外的韩瑛与卫泾,又看了看一脸认真的谢道清,想了下道:“但如今燕王不同于其他官员、武将,也不同于哪怕是皇家宗室,他在北地的威望……。”
“他在北地的一切,也都是因为背后是我大宋朝廷故而才名正言顺得到的,若他不忠于宋廷,他麾下的将士自是不会为他在沙场上浴血奋战,若不是因为忠于朝廷,北地各路州府官员,也不会为他出谋划策、安抚民心。若不是燕王身后有朝廷,他麾下的将士可能会在几场胜战后与地方官员勾结一起自立为王,也可能地方官员与将士勾结,坐拥一方与朝廷讨价还价,最后形成割据局面。不管是哪一种局面,对于朝廷而言都不是最好的结果,北地于朝廷而言,一个王就已经足够,两个王、三个王、四个王,最终便有可能变成数个自立为帝的国。”
听完谢道清的话,赵扩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道:“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燕王让你说给朕听的?”
谢道清有些凄然的笑了下,摇着头道:“道清敢问圣上,与燕王几乎是一同踏入朝堂权利中心的史弥远、韩侂胄相比,他们三人哪个对我大宋更为有用一些?”
“史弥远也好,韩侂胄也罢,即便是在朝堂只手遮天,但终究是不会谋反……。”赵扩皱眉说道。
“如此说来,圣上其实早已经认定,燕王还是会谋反不是吗?所以圣上又何必问道清一个女子呢?”谢道清的嘴角隐隐浮现一抹冷笑与不屑道。
“在你看来,史弥远、韩侂胄都不如燕王?”对于谢道清嘴角的冷笑与不屑,赵扩再次皱眉道。
“即便是到了如今,民间依然还是会有这种比对,无论是捕风捉影的传言也好,还是有着真凭实据的证据也罢,但在临安百姓的心里,甚至是乃至整个天下人的心里,其实都有一杆秤,不是吗?”谢道清此刻英姿勃勃的脸庞,写满了傲然,挺直了腰杆在赵扩的注视下,语气显得铿锵有力,道:“世人皆知,史弥远也好还是汤思退也罢,都是息事宁人的和事佬、主和派,他们不求收复失地,只求能够偏安一隅苟且偷生,而韩侂胄等人,虽然表面上喊着要北伐,要雪耻,要替朝廷收复失地、一雪前耻,但天下人都看到了,韩侂胄只不过是要借着北伐之势,在朝堂上清除异己,饱自己私欲罢了。”
“圣上认为他们二人不会谋反,或许是对的,但道清也敢肯定,他们二人也绝不会给圣上一个像今日这般强盛的江山社稷,我们宋廷依然还是会渡不过淮河、近不了秦岭,只会依旧偏安一隅,甚至还要时刻提心吊胆金人的铁骑,会在哪一天的清晨踏破淮河而来。”
“可燕王却不是如此,燕王如今给朝廷的,想必比朝廷要的还要多吧?燕云十六州、金国的岁贡,夏、辽的半壁江山都被纳入到了我大宋版图内,如今边疆虽有蒙古与残金在,但……圣上真的还要怀疑燕王对朝廷的忠心吗?圣上就不怕如此会寒了燕王的心,就不怕一旦燕王不在,我大宋就少了一道镇守北地的最为重要的关隘吗?”
“若是平日里你绝不敢跟朕如此说话的,是因为燕王吗?”赵扩长吁一口气,一时之间脑子里有些乱,叶青就像是叶青自己列举的如何用人之策中的认可之人,而史弥远与韩侂胄,则就像是叶青列举的例子里那些无用之人。
可……身为皇帝与身为王爷又岂能一样?在驭人之道上又岂能等同?身为王爷,可以不关心屁股下面的龙椅,甚至不需要关心麾下将士是否忠心,但身为皇帝,又怎能不关心这些,又怎么不担忧江山会毁在自己手里?让自己愧对列祖列宗!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句话人人都知,但……真正有魄力会用这句话的人,则是少之又少。道清今日这番言论,并非是要替燕王辩解什么,更不是因为道清对燕王的情意,才如此替燕王说话。而是因为,道清知道,临安的百姓甚至是天下的百姓如何看待燕王,以及如今的圣上,更是知道公道自在人心,但良心却是不值钱的道理。”谢道清像是打定主意,要跟赵扩一直强硬下去一般,此刻的语气依旧是带着一丝稍显愤怒的情绪。
“公道自在人心、良心却是不值钱?这是何道理?”赵扩并未因为谢道清的愤怒而显得不悦,依旧是温和笑着道。
谢道清深吸一口气,而后道:“有次燕王带我去大理寺看望祖父,而后在风波亭时停下脚步,跟我说……他与岳飞的不同便是他对于朝廷不像岳飞那般可被视为愚忠,正是因为他知道,虽然公道自在人心,但良心却是最不值钱的。公道在百姓的心里,良心……。”
“良心指的是朝廷对官员的良心?明知岳飞立志要收复失地,迎回二圣是对朝廷的忠心,但朝廷依旧是……。”赵扩说道最后,神情变得越发的凝重,随即停了下来,而后长叹一口气:“你先下去吧,朕想要独自想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