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先生可有宝眷在此居住?”狄公转了话题。
“回老爷,说来惭愧,小人尚未娶亲。只因钟先生百事不问,我整日忙着铺子里外事务,分不开身来,故此中馈长虚。”
狄公点头,又问:“钟先生昨夜出去时,说过几时回来没有。”
“老爷,钟先生早有约在先,但凡他出去,从不说准几时回来。我们不便多问,亦不必等候,有时他带了钓具去,租了一条小船会在河上度过一宵。”
“你可听说了钟先生昨夜租的是一个渔夫王三郎的小船。”
林嗣昌答道:“不曾听说。北门外那条河上渔夫好十几个。都是些只认银子的红眼苍蝇。那王三郎我也认得,很是条心狠手辣的汉子。倘若昨夜钟先生真是租了他的船,保不定就是他做下了黑心的勾当。”
狄公一惊:“这话如何说?”
“小人也有钓鱼之癖,只是空闲无多,故殊少去北门外坐钧。有一次,我正撞上王三郎的那条船,他剖鱼时手持尖刀,眼露凶光的模样,看了令人胆寒。……噢,这当然也只是一时疑心而已,并无实据,怎可平白诬人。对,老爷这里送来的两柄管钥甚是重要,一柄是开启钟先生书斋的,另一柄是开启他的银柜的。”
狄公将两柄管钥纳入衣袖,说道:“钟先生系谋害身死,在勘破案子之前,他的一切遗物暂且由官府掌管。此刻,央烦林先生引我去钟先生书斋,我要验对质铺一应商务账册、票据、契书及存柜钱银数额。”
“遵老爷命,钟先生书斋在楼上,老爷随我来。”
林嗣昌陪同狄公上了楼梯,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刻花房门前停下。狄公用一柄管钥打开了门锁。
“林先生费心了,少刻我下楼来找你。”
林嗣昌会意,欠身施礼,道了声“老爷自稳便”便旋踵下楼去等候。
狄公走进书斋,随手反锁了房门。书斋虽小,却窗明几净,陈设虽古旧,却甚有气派。尤其是粉壁上挂着的两幅金彩山水更增添了书斋一层富丽的色调。沿窗一架书橱,书橱上供着一细颈花瓶,瓶内插着一束野玫瑰。他在一张乌木靠椅上坐了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向书斋边的那口坚固的银柜溜了一瞥。狄公不解,如此一间豪华不足,雅致有余的书斋的主人如何会与沼泽地里那座半坍的谯楼缠结瓜葛。
他摇了摇头,站起掏出管钥打开了那银柜的厚铁门。银柜内果然都是账册、票据、契书、信札——大都是与质库业务有关连的。信札中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寄来的,禀报他们在京师的日常起居、经纪事务。也有几封是蓬莱一家行院里的乐妓写给他的,内容照例是欢爱后的想眷、倾倒、邀约之言,落款的日期都在最近一年之内。狄公将这些东西按原秩序一一放进柜内,又拉开银柜内最下一层的小抽屉,见翠绿丝绒衬垫上一大红信封,信封内装着钟慕期亲笔撰立的遗嘱:他的全部地产、房产、家财归京师的两个儿子,唯这爿“质库”馈赠林嗣昌。
狄公关合了银柜,慢慢在房中踱步,又去拉开了那大书橱的橱门,橱内齐齐正正放着一函函青紫封皮的书籍。狄公顺手一翻却是一部旧刻《玉台新咏》,每一页上几乎都密麻麻用朱笔加附了训诂注释。再翻看其他的书帙,也大都是南朝的诗赋集子,最上边一格还有《尔雅》和《说文》。狄公乃明白钟慕期原是一个十分好学之人,只因从小经商,读书颇觉艰难,又不甘恬颜求教于人,只得暗自借助辞书,苦苦攻读,以期奠下个文学诗赋的根基。他性喜野趣,向往田园风色,故常去沼泽河边垂钓盘恒,又爱采撷野攻瑰。对,他还养着那一笼小雀儿哩。
狄公坐回到那张乌木靠椅上,从衣袖中取出一柄折扇轻轻扇着,心里苦苦思索钟慕期为人隐蔽的一面。突然他又想起了楼下客堂里那一笼雀儿,略一迟疑,将手中折扇放在书桌上,站起开门出了书斋。
狄公下楼来,转回进客堂。林嗣昌早在那里等候,侍童又献上一杯清茶。狄公望着八仙桌上那鸟笼呆呆出神。
“林先生,这笼里的小雀儿因何垂下翅翼,伸长了颈项?噢,该给它们喝水了,那盛水的小瓶早空了。”
林嗣昌凑过眼来一看,点头称是,正待吩咐侍童打开鸟笼换水。狄公忽叫道:“瞧我多么疏忽,竟将自己一柄扇忘记在楼上书斋里了,还烦林先生代下官去取来。”
林嗣昌不敢推阻,便匆匆折过走廊,上了楼梯。狄公对侍童道:“林掌柜看来不喜欢这雀儿,故不甚挂心,水瓶空了都没想到换,倘是钟掌柜见了岂不心疼?”
恃童小声道:“可不是。昨夜钟掌柜和二掌柜还为这鸟儿争吵了一番哩!”
“你可听得他们争的什么活题?”狄公赶紧问。
“什么莺儿、雀儿的,八成是二掌柜抱怨那笼雀儿太费人事。”
“你没听见钟先生说了什么吗?”
“他嗓子很粗,训斥二掌柜休管问他的事。”
狄公又问:“他们可认了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