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留下帕维尔·彼得罗维奇独自一人,这次他把房间仔仔细细地又打量了一遍。房间低矮、不太大,但干净舒适,有股新漆地板和甘菊、紫苏夹杂在一起的好闻味儿。沿墙一排七弦琴式靠背的椅子,那是故世将军在征战途中买的,靠墙角放了张挂薄纱帐的小床。床畔有个圆盖铁皮箱。与此相对的另一墙上挂着色彩暗淡的奇迹创造者尼古拉大幅圣像和一盏长明灯,一个瓷蛋由红带穿着,从圣像光轮处直垂到圣像的胸口。窗台上一瓶瓶去年制的果酱,口子封得严严实实,绿莹莹的颜色,纸盖子上费多西娅亲手写了“醋果酱”三个字,是为尼古拉·彼得罗维奇专门备下的,从天花板垂下一根长长的绳子,缚了个鸟笼。笼里的短尾巴灰雀不停地啁啾、跳腾,笼子不断晃动,一颗颗苧麻籽散落到地板上,发出细微的响声。窗与窗之间放一口不大的衣柜。它上面悬挂着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各种姿势的照片,照片拍得糟极了,属走门串户的照相师的手艺。其间也有费多西娅本人的相片,它由镜框框着,照得同样地糟糕,除一张强带笑容的紧张的脸和闭着的眼睛,什么也别想看清楚。费多西娅相框上方挂的是叶莫洛夫①将军像,身披大氅,像是在严峻地皱眉凝视着遥远的高加索群山。说是像,因为眼睛被一块由他前额上倒挂下来的针垫挡住了。
①叶莫洛夫(N。O。PQRSRB,一七七二——一八六一),尼古拉一世时的一位将军,曾镇守高加索并参加过一八八二年抵抗拿破仑的卫国战争。
五分钟过去了,邻室里还在发出窸窸窣窣和窃窃低语的声音。帕维尔从柜子上拿起一本封面油腻腻的、打开了的书,那是马萨利斯基写的《狙击手》单行本。他翻阅了几页……里屋门开了,费多西娅抱来了米佳。她给孩子换上一件花边领的红短衫,还给梳了头发,净了脸。孩子一如所有健康的婴孩那样粗声粗气地呼吸着,身体不停地动弹,小手不停地摆动,看来那件漂亮短衫对他起了作用,胖乎乎的身子显得挺舒坦。费多西娅也给自己梳理了头,戴正了头巾。她原可以让头发披散到肩头上,真的,有什么能比美丽的年轻母亲手抱健壮婴孩更迷人的呢?
“好个胖家伙,”帕维尔·彼得罗维奇柔声说着,用食指尖上的长指甲逗米佳的双下巴痒痒。瞪眼看着灰雀的孩子倏地笑开了。
“这是大伯,”费多西娅用脸贴紧米佳,搡了搡他说。杜尼亚莎这时悄悄地把支点燃的薰烛放到窗台上,在烛底垫了一个小硬币。
“他有几个月了?”帕维尔·彼得罗维奇问。
“六个月,到本月十一就要有七个月了。”
“快到八个月了吧,费多西娅·尼古拉耶芙娜?”杜尼亚莎嗫嚅地插嘴。
“不,七个月,哪会是八个月呢?”这时婴孩又笑了,他眼睛瞧着柜子,蓦地用他五个小指抓他母亲的鼻子和嘴。“淘气鬼,”费多西娅说,但脸并未躲开他的手。
“他像我弟弟,”帕维尔·彼得罗维奇说道。
“他还能像谁?”费多西娅听了暗暗想。
“是的,”帕维尔·彼得罗维奇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简直一个模样儿。”
他仔细地、几乎是忧伤地瞅了费多西娅一眼。
“这是大伯,”她又一次向孩子提示,不过声音轻得像是低语。
“啊,帕维尔,原来你在这儿!”突然响起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声音。
帕维尔连忙掉过头,并且皱起他的眉尖,但看到他弟弟又高兴又感激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
“你的孩子长得很俊,”他说着看了看表。“我是为买茶叶的事拐进来的。”
他说完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儿,眨眼工夫出了房门。
“他自己进来的吗?”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问费多西娅。
“他自己,老爷,敲了敲门就进来了。”
“阿尔卡季后来再没来过?”
“没有。我是否还是回厢房住的好,尼古拉·彼得罗维奇?”
“何必呢?”
“我想,最初一段时间最好回避着点儿。”
“没……必要,”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说话带顿儿,同时用手抚摩他的前额。“要是预先……你好哇,小胖子,”他话说到半句,突然兴奋起来,走近婴儿,吻了他的小脸,然后又稍稍弯下腰去,吻了费多西娅的手,那只由米佳的红短衫映衬着的、羊脂白玉般的手。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您这是怎么啦?”她嗫嚅说着垂下了眼,后又微微抬起……在她亲切而又带着几分茫然睇他时,那眼睛有说不出的美!
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得以认识费多西娅有过一段有趣的故事。三年前,有一次因事他不得不在一个离此颇远的县城投宿。客店里干干净净的被褥,不沾一尘的房间使他感到既愉快又惊奇,他不由想:莫非女掌柜是德国人?他旋而了解到女掌柜是五十来岁的一个俄罗斯妇女。这人干净利落,脸相聪慧,说话有条有理。跟她喝茶一聊天,就喜欢上她了。其时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刚迁新居,不想把农奴留在宅里使唤而想另找雇工,女掌柜则抱怨过往人稀,度日艰难,于是,当即建议她当新居的女管家,她应下了。她早年丧夫,膝下一女,名叫费多西娅,母女相依为命。两周后阿琳娜·萨维什娜(人们便这样来称呼新管家的)携费多西娅来到玛丽伊诺,住进了厢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没有看错人,阿琳娜把家管得井井有条。至于费多西娅,当时年方十七,文静娴雅,但谁也不注意她,她很少在人前露脸,尼古拉·彼得罗维奇只在本区教堂作礼拜时,偶或见到费多西娅白净脸庞的美丽侧影。
过了一年多,有一天上午阿琳娜来到他书房,如平素那样深深一躬,问能否帮她女儿个忙:炉膛里的火星溅进她眼里了。尼古拉·彼得罗维奇深居简出,有病在家治疗,甚至还买有存放小量药物的药箱,所以立时命阿琳娜把患者带来。费多西娅听说老爷叫她,心里直害怕,但还是随母亲去了书房。尼古拉·彼得罗维奇领她到窗前亮处,双手托起她头,察看红肿的眼,开了一剂洗眼药水并当场调配好,还从手帕上撕下根布条,教她如何蘸着药水洗眼。费多西娅听罢,正想离开,不料阿琳娜从一旁说道:“你还没吻老爷的手致谢呢,笨丫头。”尼古拉·彼得罗维奇觉得怪难为情的,没伸手给她,反在她仰起脸来的时候在她额上的发缝处亲了一下。没隔多久,费多西娅的眼便已痊愈,但她留给尼古拉·彼得罗维奇的印象久久未散,那张仰起的、白净可爱的、带几分害怕的秀脸似乎在他面前频频闪现,还有那经他手触及过的柔软的头发,天真无邪的嘴唇,在阳光下闪亮着的、珍珠串儿似的湿润皓齿。所以,他后来在教堂里分外注意她,找机会和她说话。可她常常躲他,有一回,临近黄昏的时候和他在一条黑麦田田径上不期相遇了,立刻折进茂盛的、杂有蒿草和矢车菊的麦地里藏了起来。但他还是看见了金黄色麦穗中的脸,像小兽般窥探着的眼睛。他亲切地叫道:
“你好,费多西娅!我又不咬人。”
“您好!”她低声回答,就是不从麦地里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