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地方官倒是给他安排了食宿,还送他三贯程仪,原本顺路打上海州货船的话,罗兄应该在一个月前回家,但就在当晚,罗兄与勾栏中撞见客商谈论海州事务,其中谈到了你与他的婚姻,罗兄顿时性格大变,在勾栏中与人争夺小姐,不仅将手头的钱花光,还欠下了勾栏大笔债务,所以被扣在徐州。“
褚素珍轻轻叹了口气,红唇微启:“有人特地在他面前谈论——谁干的?是你,还是……衙内?”
时穿一脸无辜的耸耸肩:“褚姑娘怎么这么想,我可是好人啊。”
褚素珍轻轻摇头,肯定的说:“你必定是有份的。衙内做事向来粗枝大意,玩不来这样的花招。况且那厮被困在徐州,既然欠下了债务,不会连送封信到海州都做不到。他若有信送到我这里,无论如何,那厮总归是我的夫君,我不能看着他在外头丢丑,怎样也要拿出钱来赎他出来——若不是你插手此事,那厮不会困在徐州一个多月,连一点消息都送不出来。”
时穿脸阴了下来,沉默片刻,他说:“我本来对罗兄还存一点幻想,但他却将我的幻想一点点全打破了——这厮待在徐州一个多月,我给了他几次还清债务的机会,但都被他浪费了。哼,大约是那些钱来的容易,让他总存在侥幸。
如今徐州官场的官员,都已经被他打遍了秋风,罗兄在徐州官场的名声已经臭大街了。比如,有数次官员可怜他,赠送的钱物恰好够让他还债,但罗兄钱财一到手,首先想着赠送粉头礼物,然后叫一顿美食美酒——勾栏院的饭食能吃吗?那些菜都是金子打成的,卖的全是金子价。
每一次,等手头钱花去大部分后,他干脆破罐破,全不想着还债脱身,一味的……一次是这样,次次是这样,如今他在徐州官场已经找不见同情者了……“
此时,黄爸已经隐约听出端倪,他拍了拍马车的板壁,命令车轿躲到一边去,别让自家纯洁的小孩听到了这些腌臜话。刘旭则听到时穿含糊承认他私底下对付罗望京,兴奋地拍了拍时穿的肩膀,立刻招呼两王爷走到一边,卖力地解释、渲染褚素珍的遭遇,以便王爷们触景生情、同仇敌忾。
牌坊下,褚素珍风姿绰约的伸出玉手,挽了挽头发,眼尖的时穿立刻发现褚素珍的芊芊玉指已变得粗糙,过去那双如春笋般的手指,指甲留得很长,也收拾的很整齐,如今她指甲秃秃,指甲缝里还留着一些黑色的污迹……时穿看的心中一痛。
褚素珍脸上依然挂着笑,她注意到时穿在观察她的手指,放下手后她两手交握,风轻云淡的说:“那厮怕是还在指望我寄钱过去吧——他一定给我送了信,只是这份信被人截留了……嗯,没准,他不止给我送了一份信;没准,那场勾栏争执,也是你布下的一个局。”
此时,刘旭已经拉开两王爷,黄爸带着家眷退后数步,人墙组成的圈子里再无别人。时穿对褚素珍的指控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他侧耳听到牌坊背后有动静,似乎罗宅中有人想出来,随即挥了挥手,十几名团练立刻跑步上前,紧紧的排列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挡住了罗宅的门户。
褚素珍看了一眼团练的动作,也没有出手阻止的意思,她轻轻叹了口气,问时穿:“怎么会这样?那厮过去也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学识也不错,为人也知道礼法进退,怎么会……变成如今这番模样。”
这大概是宋代版的范进中举吧。
时穿想了想,回答:“罗家贫寒,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机会就是科举。多年以来,罗兄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努力,同时,他一直在踮着脚尖,费力地跟你们这群有钱、有闲的人交往,憧憬着自己将来过上这样的日子。
突然之间,他多年的努力似乎有了着落,他马上要实现毕生愿望了,但紧接着,一个晴天霹雳下来,又让他觉得继续向上爬的路越来越窄,他的整个人生似乎已经陷入绝望。
在这个时候,罗兄的心理格外敏感,也格外脆弱,他生怕被人看不起,为了掩饰自己的自卑,他越要在自己向来的最仰望,最羡慕,最期盼的——钱财方面,展现自己,于是,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褚素珍轻轻哼了一声,慢慢的摇动着青布帕子包裹着的脑袋,她头上一缕头青丝在微风中飘起,依旧油亮,光可鉴人,可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人了。
“所谓三年后等待‘春选’,恐怕那厮依旧指望着我的钱吧。他可是听说我万贯陪嫁,被自己弟弟糟蹋了许多,因而我与婆婆起了争端,便想着赶紧回来,做出一副维护我、保住我嫁妆的姿态,与弟弟分家过日子,以后独自享用我那份嫁妆——正因为有恃无恐,所以他才在回程那么大手大脚。
也是,万贯家私,就是一个月花一百贯,也能花个十来年;十来年之后,他罗望京也算结交了大批同道;有这些同道支持,无论如何也能选个官吧;等当了官,人生愿望实现了,哪怕我的嫁妆花光了,大不了休妻再娶,反正我有个不好的名声,他也有休妻的原因,是吧?“
时穿轻轻点点头:“大约是这样的吧,罗望京应该是这样想的,所以他才一付‘得过且过,不过日子’似的花钱。大约,他在京城没有选上官,失意后生怕被人瞧不起,所以才要用其他方面补偿……没错,他确实在指望你你那份嫁妆,沿途各位官员送的程仪,如果他节省点花的话,也算一笔不小的财富,但我看他根本没有节省的意思,总是一副钱财花不完的慷慨,这才跟施衙内联手布了这个局。
褚姑娘莫怪,我给过他机会,一次通过官员送给他程仪,他花了;另一次他托人送信,我让那名商人承诺替他还债,并护送他回家,但他觉得被一个商人赎出来,丢了进士的面子,竟然出口辱骂那个商人,还整天嚷嚷着自己家里有钱,有万贯家私,这点小钱算什么,等家里的了信,一定会接他回去。“
褚素珍脸上浮现出意思苦闷:“看来是没指望了,这样的人,可以同甘苦,不能共富贵,他但凡有一点爱我的心思,哪怕我豁出全部身家,也不觉得可惜,可他……实在是眼里只有钱财与自己的面子、前途。”
褚素珍是个很骄傲的人,她昔日在海州呈现出的那耀眼的才华,让她有资格骄傲。为了寻求一丝飘渺的爱,她愿意舍弃骄傲,侍奉刻薄的婆婆,拿出嫁妆来给小叔成家,但他的夫君,却没有一点尊重她的意思。
虽然夫君的遭遇源自时穿与旧爱施衙内布的局,但你好歹也有点出息吧,哪怕心中有一丝维护自己妻子的意思,也不会在徐州老是拿妻子嫁妆说事儿。
她褚素珍一代才女,嫁给这样一个家庭,已经够悲惨了,如果罗望京这是能展示自己的爱恋,展示自己的修养,让人觉得褚素珍的一切付出都值得,那点点嫁妆算什么。偏偏罗望京已经把自己在徐州官场弄丑,一介进士欠债不还,还拼命的嚷叫自己身家雄厚。
海州离徐州并不远,出手布这个局的人,怎会想不到让举人把情况传播到徐州,罗望京自己掩耳盗铃,还以为徐州人全部不知情,真正是……
时穿很平静,他带着鼓励的神情怂恿说:“决定吧只要你一点头,剩下的事情,自然会有人替你安排。”
褚素珍轻轻叹了口气,一言不发的扭身来到自家门前,团练犹豫了一下,并没有闪开。褚素珍站在原地等待团练的决定,时穿站在牌坊下黯然的轻轻一摇头,团练赶紧闪开人墙,褚素珍就这样,一言不发的穿过人墙,过去推自家门。
罗家的门一打开,露出了门后偷听的罗二以及罗母,罗母张嘴想骂,但立刻被门外的情景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