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将军啊,我要谈的人情,乃是人间之情,而非一家一户之私情。我说的人情,乃是指对那些贫弱不幸之人的体恤和怜悯。要是少了这等人情,这世间便如同浩瀚沙漠,何来温情……”家康暗暗拭一下眼角,继续道,“阿千并不逊于离开大坂城移居三本木、一心供奉太阁亡灵的高台院。就依高台院的前例便是。你认为她未随同秀赖赴死乃是有罪,未免狭隘。”
此时,秀忠睁开眼,摇了摇头,“孩儿还是不能明白此事……”
家康大出意外,他的声音开始颤抖:“将军,你还无法明白?”
迄今为止,秀忠几从未违背过家康,若善待千姬,他作为父亲,理应感到安慰。家康也望如此,可秀忠却总是无法释怀。家康又道:“我且听你说说必须责罚千姬的道理!”
秀忠目不转睛盯着父亲,吸一口气道:“父亲乃是世所罕见的雄杰。”
“这与此何干?”
“父亲乃是百年不遇、千年无二的豪杰,秀忠及众亲信无不对父亲敬畏有加。”
“我问你,这与此何干?”
“但,如父亲者亦不可能长生不老。故,秀忠必须走一条和父亲完全不同的平凡之路。”
“说话休要拐弯抹角。我问你为什么必须责罚千姬?”
家康使劲拍了拍扶几,可秀忠并不惧怕,反而越发沉着:“因此,即便是方才所言人情,父亲的人情与秀忠的人情也有着莫大的差异。目前,秀忠的人情,还只是伤己方知人之痛……若不伤自身,便会忘记他人之痛。秀忠乃是这种浅薄愚蠢之人。
“等一等!”家康打断了他,“你是说,你要扎一下自己……你要责罚阿千,免得自己忘了痛苦,是吗?”他的语气甚是严厉。
“正是。”不料秀忠的回答颇为干脆,“若不令阿千赴死,断了丰臣的根,秀忠实无信心经略父亲缔造的太平。”
“断根?”
“是,阿千可能已有身孕。”
家康亦抽一口凉气,喃喃道:“将军可还记得,武田胜赖在天目山自杀之后,我们还寻过他的血脉。若让人断了血脉,神佛也不会宽谅。阿千已有身孕,就越发不能让她赴死了。待那个孩子长大,世道早已是今非昔比。彼时,乱世的怨仇早已烟消云散。”
“不!”秀忠冷静驳道,“若是如此,秀忠便会成为一个只会惩罚他人、不罚己身的暴戾之徒。就在这两日,秀赖的遗孤国松丸便将捉拿归案。秀忠已决心将其处死……”
家康有些不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秀赖遗孤?”
“是。”秀忠扬起眉毛,点头,“叫作国松丸,乃是伊势侍女所生。”
“唉!他一出生就未住在城中,早就与丰臣氏断绝了关系,送至京极氏的商家……常高院应已将他送与了一个身份低微之人,唉,希望他能平平安安。你何苦再找他出来?寻出来反倒麻烦,莫如忘了他。”
“事情岂能就此罢休?”
“这么说,是有好事之人出来告发?”
“是。不便说出那人名姓,但,他将于两日内把人送到我处。”
“你说什么?”家康脸容开始扭曲,咬开道,“这可非寻常之事!将军要下令将其处死?”
“他乃叛贼之后,怎能法外开恩?放过了他,怎能处罚其余诸人?必须处置,以儆效尤!”
“这、这些事,”家康忙道,“将军无必要亲自处置,交给板仓好了。胜重定会作出适当处置。”
秀忠似乎就在等着这句话,接口道:“决定处死国松丸的,正是板仓胜重。”
“胜重他……”
“胜重似已有更深的思量。世人已知国松丸此子,有人告发了他的藏身之处,若不对其处置,如何处置其他有罪之人?”
“其他人?”
“常高院一家,京极一门。”
家康闭上嘴,是啊,世人都已知,叛贼丰臣秀赖有一唤国松丸的儿子,这个儿子正是常高院藏匿,即使以国松已不知去向为由放过他,但京极一门何处逃去?京极自要承担窝藏国松丸的罪名,遭到惩罚。
在板仓胜重看来,是放过国松,还是保全为了太平不惜余力的常高院一门,必须慎重。思之良久,他方建议处死国松丸。“我逼秀赖母子自杀,又下令处死国松丸。凡俗人情均已不顾,自也顾不得女儿千姬了。此事还望父亲恩准。”秀忠哀哀道。
家康已无处可退,将头扭向一边……
第十六章 大坂遗孤
要消除战争,就得付出百般努力。德川家康消除战乱的愿望深处,有着佛法的大慈大悲。但一些人为了根绝战争的隐患,却把这种愿望和寻常爱憎联系到了一起。如今在京坂,就有些嘴里喊着渴望太平的人,正大肆搜岁大坂的残兵败将。人皆以为,若不将敌人斩草除根,便难免被其遗族怀恨在心,将复仇之意代代相传。丰臣秀赖遗孤国松丸便成了众矢之的。
阿蜜生下的女儿,已被处置完毕:照例,女子多不被问罪,遂将她给千姬做养女,千姬不日亦落发为尼。但若是男孩,便不可草草了事。秀忠的亲信当中,既有人提起此事,事情便无法再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