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对面那个高大的身影又是一躬:“大宾夜来,嬴政有礼了。”
尉缭子颇感手足无措,连忙一拱手:“大梁尉缭,见过秦王!”
“自闻先生将来,嬴政日日期盼,先生请!”
嬴政侧身虚手,那份坦诚那份恭敬那份喜悦,任谁也不会当做应酬。尉缭子心下一热,不禁看了看李斯。李斯慨然一拱手:“先生请。”尉缭子再不推辞,向秦王一拱手,大步先行了。堪堪将上石阶,早已经等在阶前的赵高恭敬一礼,双手伸出,似搀扶又似引路地领扶着尉缭子上了高高石阶,又走进了灯火通明的大书房。
“小高子,小宴,为先生接风!”嬴政没走进书房便高声吩咐。
“启禀秦王,缭不善两酒,已饮过一回了。”
“臣与先生饮了一坛老兰陵。”李斯补了一句。
“好!那便饮茶消夜。煮茶。先生入座。”
不待尉缭子打量坐席,嬴政便虚扶着尉缭子坐进西首长案,自己坐进了东首偏案,李斯南案陪座,北面正中的王案便虚空起来。如此座次,是战国之世宾朋之交的礼仪,主人对面为大宾尊位。尉缭子很明白,若秦王坐进原本的中央面南王案,今日便是臣民晋见君王。如此座次,今日则是嘉宾来会,双方皆可自在说话。仅此一点,尉缭子心头便是一跳——秦王如此敬士而又通权达变,天下绝无仅有!
一时茶香弥漫,三人执盅各饮得几口品评几句,嬴政一拱手道:“先生兵家名士,政愿闻先生评判天下大势,开我茅塞。”尉缭搁下茶盅悠然道:“若说天下大势,缭只一句:战国之世,正在转折之期。”
“何谓转折?先生教我。”嬴政显出听到最高明见解时的独特专注。
“三晋分立,天下始入战国。”尉缭淡淡一笑侃侃而下,“战国之世,大势已有三转折矣!第一转,魏国率先变法,而成超强大国主宰天下。此后列国纷纷效法魏国,大开变法潮流,天下遂入多事之时大争之世。第二转,秦国变法深彻,一朝崛起,大出山东争雄天下,并带起新一波变法强国潮流。其间合纵连横风起云涌,一时各国皆有机遇,难见真山真水也!第三转,赵国以胡服骑射引领变法,崛起为山东超强,天下遂入秦赵两强并立之势。其间几经碰撞,最终以长平大战为分水岭,赵国与山东诸侯一蹶不振,秦国独大天下矣!此后,秦国历经昭襄王暮政,与孝文王、庄襄王两代低谷,前后几三十余年纷纭小战,天下终无巨大波澜。然则,唯其沉寂日久,天下已临再次转折矣!”
“本次转折,意蕴何在?”
“要言不烦。根本在于人心思定,天下‘一’心渐成!”
“先生此言,凭据何在?”
“其一,天下变法潮流终结。其二,列国争雄之心衰减。”
“天下将一,轴心安在?”
“华夏轴心,非秦莫属。”
秦王拍案大笑:“先生架嬴政于燎炉,安敢当之也!”
尉缭冷冷一笑:“燎炉之烤尚且畏之,安可为天下赴汤蹈火也!”
秦王面色肃然,起身离座深深一躬:“嬴政谨受教。”
便是这倏忽之间的应对,傲岸而淡泊的尉缭子心头震颤了——天赋如秦王嬴政者,亘古未闻也!能在如此快捷的对话中迅速体察言者本心,不计言者仪态,唯敬言者之真意,此等人物,宁非旷世圣王乎?尉缭子为方才的着意讥讽却被秦王视为针砭砥砺而深感意外,竟对面前这个年青的君主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歆慕与敬佩——此人若是布衣之士,宁非同怀刎颈之交也?
尉缭默然离座,生平第一次庄重地弯下了腰身。
天色蒙蒙见亮,隐隐鸡鸣随着凉爽的晨风飘荡在王城。从林下小径徜徉出宫,尉缭始终默然沉思,与来时判若两人。李斯笑问一句:“缭兄得见虎狼之相,宁无一言乎?”尉缭止步,长吁一声:“天下不一于秦,岂有天理哉!”
二、傲岸两布衣 论战说邦交
大雪纷飞,一辆厚帘篷车飞出王城,穿过长阳街向尚商坊辚辚而来。
尉缭入秦,给秦国庙堂带来了一股新的冲力。从根本上说,尉缭的战国四大转折论第一次明晰地廓清了天下演变大势,将一统华夏的潮流明白无误地揭示出来,使嬴政君臣原本秘密筹划的大业豁然明朗。此前,尽管嬴政君臣大出天下的谋划也是明确的,但其根基点却仍然在天下争霸。也就是说,嬴政君臣此前的方略立足点是实力称霸而一天下,准备硬碰硬地完成一统大业,并未明晰地想到这个“一”是否已经成为潮流所向?至于这个一潮流与秦国一天下的大略有无契合?影响何在?更加没有明确想法与应对之策。尉缭大论将天下转折大势明朗化,秦国庙堂重臣人人有恍然大悟之感。其带来的第一效应,是新锐君臣人人都生出了一种大道在前只待开步的紧迫感。其次效应,是嬴政君臣不约而同地觉察到,原先的实施方略需要某种修正。一番思忖一番会商,嬴政见到尉缭的旬日之后,在东偏殿举行了重臣小朝会,特召尉缭与会。依据秦国传统,这是对山东名士的最高礼遇——许布衣之士于庙堂直陈。除了在咸阳的王绾李斯郑国等,蓝田大营的王翦蒙恬也赶回来与会。这次小朝会,尉缭提出了“将一天下,文武并重”的八字方略。
尉缭的解说,始终萦绕在嬴政心头。
“一天下者,非霸业也,实帝业也。霸业者,强兵鏖战而使天下俯首称臣也。帝业者,文武并重恩威兼施,而使天下浑然归一也。方今六国虽弱,毕竟皆有百余年乃至数百年之根基,皆有强兵称霸之史迹。便是目下,六国虽强弩之末,兵力土地人口犹存,若拼力重结合纵而一体抗秦,天下之势犹难逆料也!终不能成合纵者,潮流之势也。潮流者何?天下归一之心也!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此之时,若仅凭重兵鏖战,可能适得其反,甚或激活合纵抗秦。若能文武并战,则事半功倍也!文战,使人心向一,使民不以死战之力维护裂土邦国也。如此釜底抽薪矣!文战实施之策,以邦交大才率精干吏员长驻山东,一则大宣天下合一潮流,瓦解朝野战心;二则结交权臣为我所用,使六国不能相互为援,更不能重结合纵;三则探究六国民情民治,以为日后整肃天下之根基。缭以为,若能有两支邦交锐师出山东,力行文战,则六国不难平定也!”
嬴政记得清楚,那日殿堂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至此,一个欲待实施的方略清晰地呈现出来:秦国必须有一个长于邦交且专司邦交的班底,能持之以恒地在山东长期斡旋,方可收文战功效。嬴政慨然拍案:“立即下书各官署,留心举荐邦交能才,国府不吝赏赐!”
次日中夜,嬴政正在书房与王绾李斯议事,赵高轻步进来禀报说客卿姚贾求见。蓦然之间,嬴政有些愣怔,姚贾?姚贾何许人也?王绾笑云,姚贾是行人令,以客卿之身领邦交事务多年了。李斯也跟着笑道,我查吏员文档,此人乃大梁监门子,当年被魏国官场冷落排斥,愤而入秦。嬴政恍然醒悟:“想起来也!有人举发……教他进来!”赵高答应一声飞步出去,片刻便闻脚步匆匆之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