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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8部分(第1页)

“完了?”缓过神来的负刍又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大将军之言禀报完毕。”

“大将军没说,仗如何打法了?”

“战事尚在谋划,须依据秦军动向而定……”

“大谬!大谬啦!”老令尹昭恤猛然拍案,苍老声音如风中树叶,“强敌业已逼近国门,战场方略却‘尚在谋划’?项燕素称知兵,如此岂非儿戏!秦军既然尚远,便当还都与朝共商大计。今项燕既不与朝,又无方略,只大张口要粮草,要衣甲,要兵器!我堂堂大楚,几曾有过如此大将军啦!”

大臣们不说话了,连楚王负刍也板着脸不说话了。年青的项梁颇见难堪,却竭力平静着心绪,也没有说一句话。世族大臣们原本期望这个在楚军中颇有声名的年青悍将会暴跳如雷,或可借机搜求得项氏拥兵自重的些许罪证,孰料这个黝黑精悍的年青将军竟能隐忍不发,一时倒凉冰冰滞涩了。毕竟,项氏也是世家大族,目下又是军权在握支撑楚国,昭氏为世族之首,昭恤又官居令尹总领政事,发作一通尚算无事,他人便未必能如此轻易地对项氏大将发作了。

“项梁,老夫问你。”大司马景柽说话了。

“敢请指教。”

“大军南进汝阴、城父,可是畏秦避战之策?”

“汝阴、城父,向为郢寿北部两大要害。我大军进驻两地,正是扼秦军咽喉要道,使秦军不能南下攻我都城。大司马之论,末将以为诛心过甚!”

“也算一说。”景柽耸了耸雪白的长眉,“另则,大军粮草与衣甲兵器,此前皆有征发,目下未曾开战,如何便有了亏空?”

“对!此问才是要害啦!”几个老臣一齐拍案了。

“此前征发之粮草辎重,目下全数在仓,并未进入项氏封地!诸位若有疑虑,随时可派特使查勘。”年青的项梁先了却了大臣们的心病,又奋然道,“秦强我弱,此战关乎楚国存亡!若不能凝聚国力做长久抗秦之谋划,仅将此战看作一战之战,则楚国必步韩赵燕魏之路!而若做长久鏖战预谋,则粮草辎重远远不足!此乃大将军之意,末将言尽于此。”

大臣们真正无话可说了。项梁慷慨激昂,说的是严酷事实,是迫在眉睫的大灾难。这一点,老辣的世族大臣们还是有数的。去岁王贲军的狂飙突袭之后,楚国君臣对秦国虎狼是实实在在地领教了一回,再也没有了轻慢之心。诸般盘诘疑虑者,传统政风使然也,非不欲抗秦保楚也。楚王负刍原本是精明机变的王族公子,盛年夺位,也算得多有历练,对秦楚此战更不会懵懂。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楚国君臣们心照不宣地撇开了项梁,开始议论起如何抗击秦军的具体事宜了。

暮色降临,君臣们终于一致认可了四则对策:其一,立下王命,并以大司马景柽为特使,严厉督导尚在半途的数万淮南军尽速北上归属项燕;其二,以令尹昭恤兼领大军后援诸事,全力督导大族封地的粮草征发与输送;其三,水军舟师由江东进入淮水,预为郢寿南迁退路;其四,以洞庭郡为南迁都城所在,万一此战失利,则南下以云梦、洞庭两大泽为屏障,以水师与秦军周旋。

诸般谋划妥当,楚王负刍又设宴为项梁洗尘。楚国君臣都着意抚慰了这位年青大将,殷殷叮嘱了诸多向大将军项燕的抚慰褒奖。及至楚王王命拟好,已经时近三更。年青的项梁心情火急,执意拒绝了楚王赏赐其王城夜居的殊荣,要连夜赶赴汝阴。负刍遂大加褒奖,下令宣达王命的特使随项梁一起星夜上路。于是,项梁马队连夜出郢,风驰电掣向北去了。

项燕巡视完两地军营,心头的乌云更重了。

自去岁奉命为抗秦大将军,倏忽将近一年,最根本的大军集结尚未全部完成,诸多部署运筹更是磕磕绊绊走走停停。截至目下,汝阴要塞的营垒差强完成,原本要求的山石壁垒却变成了土木壁垒;城父要塞的营垒,索性一道土沟,再加一道土墙垛口;兵器坊制箭,原本将令是三个月出箭五十万支,可堪堪一年还不到十万……凡此等等,无论项燕如何怒不可遏地屡屡发作,各部将军与军务司马们都不做任何辩解,挨一顿霹雳斥责之后,又是一如既往地磨蹭着蠕动着。项梁几次拿起令箭要行军法,每每最后的那一刹那,令箭都软塌塌掉进了帅案的箭壶。楚国,这就是楚国,楚王尚且乏力,你项燕又能如何?

便说最要害的大军调集。依照目下军制,楚国军力主要是三方:

其一,散布各个关塞城防的守军。战国之世,齐国七十余城。楚国地广,大约将近两百座城邑,设防城池大约五六十座,合计军兵大约三十万上下。除了几处由国府大司马直辖的要害关城,此等城防守军的辎重粮草衣甲器械等,素来由国府与城池所在封地共担。所在地封主乐此不疲,常常给予城防军将士种种额外补偿。久而久之,邦国城防军大多成为实际上的封主私兵,极难调出本地。

其二,王室国府直属的大军,合计大约四十余万。除去水军舟师几近十万,陆地马步军差强三十余万。这是楚国唯一可随时开出的主力军。依照楚国后期大势,这三十余万大军的经常性驻地是四个大本营:一军驻守淮北重镇陈城郊野,应对中原;一军驻守郢寿北部之汝阴要塞,一军驻守郢寿背后之淮南,前后拱卫都城;一军驻守江东吴中之地,应对频繁多发的吴越之乱。四大驻军,多则八九万,少则三五万,因时因战而流动。

其三,直接隶属于王室与各方官署的军兵,大体在十余万。主要有:隶属于柱国将军的都城护卫军,隶属于郎尹、郎中两将军的王室护卫军,隶属于司败(掌刑罚)署的捕盗及监狱守军,隶属于关吏的盘查关防的军兵等等。除非国破之战,此等军兵几乎永远不可能用于战场。

如此三方大军,项燕能够以王命兵符调集者,实际只有第二种,即国府直属大军。自调兵急令发出之后,项燕立即从郢寿赶到了汝阴,建立了幕府。汝阴地处汝水下游之南,是濒临淮水北岸的寿春(郢寿)北上的最重要咽喉,且有汝水一道天然屏障,是狙击秦军南下的要害关塞。项燕是一位清醒实际的将领,对楚国大势有着清醒的评判。若是楚国军力能如臂使指,最佳的防御战略自然是以更北面的陈城为根基,大军既可有效抵御,更可在时机有利时伺机反击秦军。然则,目下的楚国已经是支离破碎,统属之难无以言说。更有一点,楚国南迁郢寿时,几乎将丰饶富庶的陈城搬空,人口流失,商旅锐减,粮草辎重全然没有了根基。若再度以陈城为根基,只怕粮草辎重输送的数百里长线会立即成为秦军最好的施展所在。粮道一旦被遮绝,楚军只怕也会成为第二个长平大战的赵军,项燕也必是第二个赵括无疑。当此之时,项燕只能收缩防线,聚集有可能聚集的最大军力,扼守咽喉与秦军一战,舍此奈何?然则,那些不谙军情不知兵法却又闭塞昏聩的老世族大臣们,心下却只恪守着“抗秦必以淮北陈城重镇为根基”的传统方略,对他的苦心运筹种种指责多方质疑,甚或以迟滞大军迟滞粮草相要挟,远离庙堂的项燕真有些百口莫辩了。

迄今为止,除了原驻汝阴的三万步军,抵达汝阴大营的只有陈城八万步骑混编大军。陈城军之所以能如期南下,还在于项燕的嫡长子项梁是陈城军主将。而淮南的八万精锐步军距离汝阴只有三百余里,走了十个月竟还迟迟黏在半道。江东的十余万步骑,也在北上抵达淮水南岸的淮阴要塞后莫名其妙地开始停滞不前了。也就是说,项燕能调的四支军马,目下只到了两支十一万,两支主力大军则做了泥牛入海。

“江东大军如此迟滞,岂有此理!”

愤然之下,项燕派出项梁——国家艰危之时竟然只有自己的儿子可以信任,这也是项燕的莫名悲哀——星夜赶赴淮阴查勘实情,若果真是不得已,他便要亲赴郢寿诉诸楚王了。旬日后,项梁风尘仆仆赶回,诉说了江东军的迟滞原因。而这一切,还都是时任江东军裨将的项燕的次子项伯秘密探察清楚,又秘密告知项梁的:江东军主将景焯接到大司马叔父景柽的密件,说昭氏一族有人密告项氏在江东聚结私兵,图谋与越人部族作乱自立,楚王正在派员秘密查勘;大军或可能再度南下平乱,项燕能否领军亦未可知,江东军当以粮草未齐为由,原地等待王命。

“狗彘不食!!”

项燕愤怒了,飞骑马队连夜赶赴都城请见楚王。晨曦初露,素来稳健谦和的项燕脸色铁青地带着一队精锐剑士直闯王城。慌得楚王负刍王冠也没戴,散发赤脚披着大袍便匆匆出来了。项燕一反常态地强横,声言要立地与昭氏告密者对质,若查无实据,楚王须立即斩首诬告者,否则项氏反出楚国!负刍大惊失色,二话不说下令王城郎尹捉来了昭氏那个告密者,对质不消半个时辰,亲自一剑刺穿了告密者的咽喉。楚王负刍说,此人告密属实,王室派人查勘却是虚妄,果然疑忌项氏,岂能不先解项燕兵权?江东军迟滞不前,本王亦有难言之隐也!天亮之后,楚王负刍立即召来已经还都的几位世族大臣,当殿申明项氏绝无聚结私兵谋乱之举,后若再告,立地治罪。项燕冷面肃杀,当殿森森然宣告:“项氏若图谋作乱,秦军南下便是时机!何须抗秦自伤?若有人定逼项氏反楚,则项氏未必不反!项氏反楚,第一刀便杀逼我反者!国难当头,王族大族不顾楚国,项氏何计楚国?!”

这番肃杀凛冽的宣言,使楚国庙堂对项氏的种种不实流言销声匿迹了。项燕至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在世族林立竟相蚕食的楚国,一味地效忠国家非但于事无补,且有杀身灭族之祸,若得自立报国,便得有适时适度的强横霸道,否则一事无成。然则,回到汝阴幕府几个月,淮南军与江东军还是迟迟不能抵达,理由多得令项燕哭笑不得。无奈之下,项燕只有做最不济的谋划了。其中最要紧的一着,便是以特急将令单调出江东军的次子项伯,教项伯持项燕密令返回江东,将项氏封地的八千子弟兵全数带来汝阴,再编入由陈城军精心遴选出的八千壮勇,以项梁项伯为主将副将,编成了一支缓急可用的精锐中坚。

列位看官留意,封地子弟兵,是中原战国所无而楚国独具特色的物事,故此不得不予以交代。盖楚国在上述三方合乎法度的军力之外,还有一种中原战国已经不存在的潜在军力,这便是各世族封主的所谓壮勇子弟兵。究其实,这等子弟兵是各封主以自家财力建立起来的私家军队,多则万余,少则数千,兵器精良,衣甲粮草丰裕,实际战力甚或强于邦国军旅。楚国之所以始终不能真正废止私兵,其根本原因在于两处:一则,楚国源于相对封闭的山地部族立国,其所秉承的传统封地制,也始终相对完整地保留着,私家成军的根基始终存在;再则,楚国山川广袤险峻,部族众多,星散于险山恶水,习俗差异极大,故变乱多生,而一旦变乱蔓延,国府大军往往鞭长莫及,世族私兵则事实上成为保护封地并最终剿灭变乱的主要力量。楚顷襄王时期,曾发生了一场震惊天下的“庄跻暴郢”之乱,若非遍布楚国的世族私兵,楚国很可能便在这场举国动荡中灭亡了。

这个庄跻,原本是南楚洞庭郡的将军。其时,庄氏部族出了一个名士庄辛,奔走合纵抗秦,一时成为楚国名臣。后来,因楚国老世族排斥而遭顷襄王疑忌,庄辛被迫逃亡赵国。再后来,楚国对秦战争大败,楚国欲联结中原重起合纵,顷襄王才不得不再度召回庄辛。庄辛归来,以“螳螂捕蝉,不知黄雀在后”为比喻说动楚王,遂再度领政奔走合纵。谁知顷襄王受老世族掣肘,又再度罢黜庄辛,并大大削减了庄氏封地。虽然,谁也说不清楚期间究竟生出了何等谋划,更说不清楚庄辛与这件事有没有关联,总归是庄氏部族的将军庄跻,率领着数千兵士与族人起事了。庄跻起事的第一个举动,是率领乔装成庶民的士兵们混入郢都,汹汹然大举攻占官署,劫掠杀戮老世族府邸,并包围了王城。整个郢都骤然陷入一片混乱,楚国朝野大为震惊。此所谓“庄跻暴郢”也。后来,在渐渐聚拢的王师围攻下,庄跻率众被迫退出郢都,却又飓风般杀向江东,再席卷南楚,占据了湘水地带。后来,庄跻部又驰驱千里,南越五岭,占据了滇地,遂称王号,并自立为邦国。立国后大约财货不足,庄跻又率兵北上,再度席卷了湘水江东。楚国庙堂深为震恐,曾数度发兵追击围攻,皆因大军无法在高山峻岭与江河湖海中捕捉剽悍灵动的庄跻军,每次都是劳师无功。当此之时,各世族为了自家封地不受劫掠杀戮,遂纷纷自发地以私家子弟兵围追堵截,前后历时十余年,庄跻暴动及其余波方告平息。

庄跻举兵,对楚国与当时天下造成的震撼极大,以至当时的名士大著几乎都有评说。《苟子·议兵篇》云:“……庄跻起,楚分而为三四。”并进而将庄跻用兵与齐国田单、秦国商鞅等同并论,以为“是皆世俗之所谓善用兵者也”。《韩非子·喻老》云:“庄跻为盗于境内,而吏不能禁,此政之乱也。”《吕氏春秋·介立》,更将庄跻之乱对楚国的影响,与长平大战对赵国之影响并论。后世《史记·礼书》亦云:“庄跻起,楚分而为四参。”《论衡·命义篇》则云:“庄跻横行天下,聚党数千,攻夺人物,断斩人身。”凡此等等,皆证明了一个事实:庄跻之乱,使奉行封地自治传统的楚国更加支离破碎了。根本原因在于,庄跻之乱使楚国世族的私家武装走到了前台,分治之势更加难以动摇。

项氏的江东子弟兵,正是在庄跻之乱中崛起的一支劲旅。

项氏部族曾经沧海,其兴衰沉浮之多,常令项燕不胜感慨。

殷商王朝时,有一个小方国项,因其仅为第四等子爵,故云项子国,其国濒临洧水,有地方圆百余里而已。这个项子国,皆以国为姓,有了最早的项氏部族。周灭商,弱小的项子国没有出兵勤王。周初有管蔡武庚之乱,已经失国的项氏部族专事渔猎,也没有卷入。为此,周公平定管蔡之乱后重新分封,着意恢复了项氏封地,以为小邦忠顺之楷模,于是又有了项子国。历经数百年,周平王东迁洛阳,天下遂入纷争不休的春秋之世。其后的项子国,吞灭了周边十几个更小的城邦小诸侯,经周王室认可更名,正式号为项国,其国都项城便成了淮北小有声威的重镇。

正在项国欣欣然蓬勃兴旺之际,中国大势一朝变了。西部戎狄、北方胡族、南部诸蛮、东部诸夷,似乎约好的一般同时向中原汹汹然进犯,烧杀劫掠的战火弥漫了所有的诸侯国的缝隙。其时,春秋霸主齐桓公在丞相管仲襄助下,会盟诸侯,一力举起“尊王攘夷”大旗,呼吁诸侯放弃纷争,共同抵御四面蛮夷。中国诸侯遂各自奋勇,纷纷出兵组成联军,合力反击洪水般的蛮夷入侵。然则,在齐国九次会盟诸侯组建联军的年月里,项国却死死固守着自家封地,一如既往地采取了观望对策,罕见地没有出兵攘夷联军。对此,齐桓公耿耿不能释怀,在夷患消除之后与当时的大国鲁国会盟,秘密达成了一个惩罚项国的盟约。于是,在此年春季,鲁僖公以狩猎为名,率军突然兵临项城,吞灭了项国。至此,淮北空留项城之名,项国土地划入鲁国,而项氏国人则被鲁国交给了人口稀少的齐国。齐国丞相管仲颁布的命令是:项氏部族全数放逐东海,罚为刑徒苦役,充作渔猎部族。

为了躲避突如其来的巨大灾难,项氏部族秘密逃亡东南,进入了齐国鞭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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