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多好的日子。」我瞧他几近疯癫的醉态,从桌上挑了罐红豆杉果酿泡的药酒,舀出一斗,一饮而下,满口的酒气辛辣和药果的甜苦辛,「折腾来去这么些回,你也该好好活一遭,活一遭外边都得不到的平和日子,都过过看,品味品味。」
醉熏泛涌过颊面染坨红,在空洞的双眼眶中醉间瞧见他解人剖心的一双窥探眼,他落了泪的大笑,喷出一口酒湿了棠色的衣襟,嘴角残着些胃里反出的血:「我以为,会是你,我瞧见了腕间的流血的红丝,我听见了深处的哀鸣,我能感受到匕刃的冰凉……」
忽而,他噤了声,呼吸急促起来,神情迷痴:「我晓得那是你。」
「一定是你。」
我静待喉间的滚烈消退,挽起左袖口露出手腕,细细地抚摸那条偶尔在湿天还针扎似的生疼而永不愈合的如丝细的血口,回想起的只有血流失热、浸入温水的凉意,水漫过我的鼻尖,我能看见水中渐渐弥漫开由浓色转为淡薄的血幕。
被人送至医院抢救回一条命,清醒时我不知道为何要用锋利的刀片划开左手腕的血管。遭逢不幸灾祸,罹患疾病而或意欲寻死,总归是有个缘由致使我妄图逃离。
只是,大概是受惊或服用药品的缘故,我不大想的起此前放弃生的起始。
指腹摩挲过微凸的细长伤疤,我凝视过它无数次,思考为何这抹狞厉的血红无法褪去,再抬眼看徐萼又咽了口烈酒却咳吐出大半,心里也明了,有些事于口舌间,点到为止。
他咳吐出的酒液中掺着血丝,我嗅得出他的热茶里放了药,但不清晓他混杂饮喝的各类药果蛇虫泡酿的药酒大性相冲,本是颇有疗效的药酒却混成伤身害命的剧毒,夺掉他的命。
我深知拦不住他,就也只得陪着他一杯杯的往肚里灌。我喝遍他身侧各类瓶瓶罐罐里的酒,他变本加厉的掏捞出浸泡的发软散酒气的果子、草药、蛇虫,一口口的撕咬咀嚼,吃吞下咽。
指缝里垢满酒渍残渣,唇侧下巴糊满蛇虫果肉的黏液,他满不在乎地滗剩,摔碎玻璃酒罐,嘶啃泡发的皮肉,唇齿拉扯粘丝,含糊不清的口吻,疲怠将死的如灰面色,他强忍反呕的欲念生生咽下,还是呕出冒着热气的沫肉烂血,酒臭逼人。
我瞄准玻璃碎渣中的一截软骨肉,大概是某种蛇类的腹中段,已经泡肿发的不成样。我抓起那块尸肉,粘腻的触感令指尖发烫,我想尝尝那些死肉是什么滋味。
「你不能吃。」徐萼猛地夺走我手里的软肉,吞进口中,合不拢的唇角溢出些偏黄的沫,被泡酥的蛇骨在他的齿间咯咔作响,齿和骨间的摩擦声骇人,他的眼瞳渐趋迷离。
「凭什么。」我有些气闷,赌气的像个幼童稚子尚不明事理。我觉着我内心清晓徐萼的所作所为即将导致的惨果,可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有资格和能力去阻拦徐萼几近自毁的行为,想着陪他也尝尝那肝肠寸断、捣心烂肺,内里翻腾的滋味,「我还吃不得杂酒泡的一堆腐肉?」
徐萼不理会,只一口一口地撕咬着手中的肉段,只他空空的双眼始终盯向我,我凑近他,在他的面前跪坐下,看着他自弃一步步。
「于错留下了你,我也要留下你。你晓得的,若我愿意,那蛊还能种无数次。」他笑得悲凉,「但我不用了,不能再用了。」
他如是说道,艰难地咽下口还未嚼烂的九里歹,吐出几片破碎的破翅,他向着无望的虚空探出手,请求我的搀扶。他笑的无害,令我想起于错临死时在我身旁的笑靥,我再次感受到身处在局中而无能为力的无奈。
我搀着他趔趄地走出了老爷大殿的门,我顺应他的指向,随他的心意而行,我不明白他要前往何方。徐萼虽然瞎了眼,指向的前方却常常有可通之路。
途径正座白鹤大帝的神像时,他停留了片刻,虔诚的投了些香火钱,托我点了三炷香插进鼎灰。守殿的见了我与徐萼,仿佛了然清晓内间的糟糕。
离别时,我确信他感受到了我不自觉的颤巍。
如他从前对我说的那句一样,徐觉扶着他跨进家门前,我未与他作别,而是祈盼他能活着,下回与我再见一面。
15
我讨厌参加别人的葬礼,尤其在那户人家院中栽植的水栀树花开的正盛时。徐觉领着我进山入院,满山路旁种的皆是水栀。
水栀子在温热湿润的南吴极好活,前年随手摘一朵白花行路时随手丢弃在路旁,来年若雨顺便能生成一株,无需两年便可开出白而香花来。
徐萼的葬礼办在水栀子初开的季节,我厌恶这种满树繁开且香气袭人的白色花朵。它白的纯净,香的清甜,却总频繁出现在送丧出殡队伍中,在唢呐锣鼓的喧嚣和亲朋好友的吵闹寒暄声中明晃晃地缀在乌发间黑衣前,毫无避讳的彰显。
无尽的灰暗和黑漆中,那几点纯白显得扎眼。那种香气无时不刻缠绕在周身,侵扰我惨淡的回忆。
我不明白为何早在年前徐萼就执意要种上满园的水栀,徐萼的嗅觉敏于常人,不喜味重香浓的花卉植株和夏秋恼人的虫蚊,而水栀的甜腻恰好招引来无数微小漆黑的爬虫。
栀子花的月白色花瓣内窝叠叠层层,瓣与瓣不见光的阴暗处爬满小黑虫,我摘朵半开花苞的水栀,指腹捻摸着糯软的白瓣,拨掉密麻黑虫的尸体,我捏着绿花茎甩了甩白绿的花骨,抖掉些浓香粉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