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带多了过重,我无法承受如此大的负担上山。
虽想寻人同我一块,但我与这地儿隔绝多年,时代推进后大多数年轻人在外打拼,几乎不回,而老人们手脚不利索,我更是因性子原因,与族里族外的亲眷友朋皆处不来。
为数不多的几个旧人这几日遇上多事,脱不开身,不便陪我走上一遭。
山里雾大,透湿了路上的酸红黏土,脏了我的黑布鞋。
到了老宅门口,停脚往路边草上一蹭,能清个七七八八。
老宅久无人烟,里外托影子定期打理着,倒也不甚塌败,破败灰也没积上。院门口的铜门锈了发绿,固牢了老锁,埋在家边土里的钥匙也变了形状,开的时候废了不小的劲。
兜兜转转,我没久留。
祠堂里拜过了数百代代族长的无名牌子,我取走了传下的古董匕首,一路晃荡,不紧不慢地回了山腰上的屋头,把匕首塞进了枕头底下。
匕首不知是从何而来的,有的说是哪代的穷困先祖在山上捡到,还不巧瞧见了神迹就一代代当神赐传下来,也有得说是坟里出来的东西不干净的很。几朝末期战乱四起,起了贼心的族人拿去贱卖,不少行里人看了都说东西是好可没人敢收。
后来,哥和嫂子听说我回国领着他们的孩子一同来拜访我。陈家大宅前我把匕首郑重地赠给了我唯一的侄子,并慎重地抓着那孩子的肩膀嘱托他定要将这匕首藏在枕头下。
22
天渐冷,院里的花花草草经影子的手打理,已长得有些样子。我待身体好些,正逢熟人的婚事大办。
于我而言,能够给我递喜帖,邀请我参加的人,都叫熟人。也就刚回乡的那几年,我掺和过两回红白喜事,往后嫌麻烦,请人送去该送的人情,算是心意到了。
婚姻二字,挺好写,尤其双喜字,好看的很,念起来也好听,偏与我无缘。
原打算做一辈子绝不沾性的人,日后拐个不哭不闹的省心孩子做后继人,把老陈家祭在废墟里的老匕首传给他。
先前在国外没控住自个破了戒,与人缠了两回,不见老天眷顾。
也怪不得老天爷,我这弱身子,得不来孩子;纵使有了,寿命撑不到孩子大的那天,也养不大底子差的孩子。
后头,我干脆不打收养孩子的算盘,思量着哪日把哥嫂一家接回家入族谱,陈家祖业传给他两收养的那小子,嘱托他记得,等我这个老头子两眼一闭撒手人寰,要哭着高唱故里的丧歌。
没什么特殊理由,只是想听。
若是我等不到成白发老头子,也一样。要把我没几斤重的骨灰洒到山谷那条百步洪里,那是我的归宿。
熟人办的婚礼隆重,我孤身悄声地坐在喜宴的角落,双手捏揉一张餐巾纸,没动过塑料包裹的消毒筷子。
八道冷菜过,六道荤菜、八道素菜间差上桌,清蒸黄鳝、红烧大鳖老常客,衬得一盆盐菜炒笋下饭。最后一道非莲子汤即红糖姜汁,加了红彤枸杞或撒些芝麻核桃肉,未来得及吃米饭垫肚子的人当了主食。
大人碗筷边蟹壳鱼刺、虾皮肉骨堆成山,一桌子开的酒盖几十,小孩大块啖肉吞饭,剩我面前顶干净。
纵我静默无声的坐着,邻边的大嫂子也扯着嗓门也不放过,逮住我这个生人,非要哄我喝一碗大白,问我年纪工作,扒我家里边的事,问候父母爷娘叔伯姑舅,一个劲的夸我长的好,面相有福气,硬说要给我介绍媳妇儿。
同桌的人一个个爱凑事应和女人的话题,一个赛一个的热情,七嘴八舌有一句每一句跟我套话贴近乎。我撑着脸上礼貌的笑,按顺序逐一不紧不慢的半真半假的答。
等盛满番薯烧的陶碗举到我面前,我托病拒绝,大嫂子转头变脸,嘴里嘀咕不再理我。
没一人认出我。
喜宴上少有我这般不识趣的人,我躲开摄像的镜头,在新人们因解不出难题的喜庆氛围内,迎合众人拍拍手。
新人脸上仰着笑,赔罪似得向大朵快颐的宾客们敬酒。
闹婚的习俗沿袭至今,全是恶俗的捉弄,已谈不上祝福。
面上沾了酱汁汤水的亲朋故里吃饱喝足,转着眼珠子考量新郎新娘臃肿的红喜服,手上准备着,好趁这好时候坑一把好处,闹得人不耐烦,只得拿几条烟,两瓶酒就做赔礼。
圆桌上人倒得酒新人得喝光,不然只得受罚。也有两三个年轻母亲,替孩子们多讨要了几袋喜糖,几包红纸包的硬币沉甸甸地挂在脖子上,垂在胸前。
解不开,喝不下,就得多送礼。红白喜事就是赔钱图热闹,主家人恼不得。
但凡来的都是客,没邀的赖皮亲戚提着薄礼不请自来,也绝不能拂了面子。
宴上有人发酒疯胡闹的,得好着脸。好日子里的忍气吞声全都是为了日后子孙福旺着想。
红喜事必得挑在好日子,敲锣打鼓抬花轿打鞭炮,娘舅横抱,小弟提鞋,姊妹守门,爹娘宰了娘舅送来的羊,开了小叔赠的酒,全成了宾客的肚中玩意。
凌晨吉时,轰声混噼里啪啦中,映着漫天的彩色碎纸屑,媒婆迎着新郎官、新乌娘进了楼上洞房。
人人都乐意跑去看热闹,顺手牵点烟酒回,新房里早满得站不下闲人,孩子们闹腾哭喊着也要去凑热闹,纷纷被长辈拦下掌拍小嘴好好教训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