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到了跟前,我一下子愣住了:火把下站着刁仁义、陈亮佐、徐清浦,而站在最前面的,竟是李荣华!
我迎上去,握住李大哥的手:“李大哥,你也来了?”大家在火堆边坐下,李大哥说:“我早就该来了。当年我就跟廖大哥说,我要上来,我能和他搭伴。你们这么多人,只有我走路走得过他,一天二百里。我们又谈得拢,打仗的事情也好商量。可是他不同意,他说我有声望,在重庆又有关系,不上来起的作用更大。唉,现在我上来了,可他又不在了。”
我说:“李大哥,你上来,恐怕大嫂她……”
李荣华一摆手:“玉屏,你别大嫂大嫂的,那女人,就像廖大哥常说的,是为了面包问题,她就是为了面包,为了钱才跟我的。她怎么会真心爱我?我为什么又要万事都依着她?我现在只要你,只要你们在座的各位弟兄了解我,只要跟你们大家在一起,我就死而无怨。从现在起,我不住重庆了,回广安老家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们只管说,我拼了这条命也要帮忙!”
大家一阵掌声。又摆了一阵,眼看快天亮了,仲生、辉同他们和刁大哥说了几句什么,刁大哥迟疑了一下,点点头站起来,把我拉到一边。说:“玉屏,大家有点心事,要我来问问你。”
我说:“刁大哥,有什么事情你尽管说。”
他长叹了一口气:“现在廖大哥不在了,你拖着两个娃娃,人又还年轻,你会不会、会不会……”
我一听,什么都明白了:“你是问我会不会再去嫁人?”刁大哥点点头,支吾说:“玉屏,我们都晓得这是你自己的自由,你一个寡妇家拖着两个娃娃是艰难,可是大家怕万一你要是嫁了个不跟大家一条心的,会不会……就不革命了?你要晓得,我们这里的这么多人,都是把你当成了廖大哥的人,现在也只有你才统得起来,要是你不管了,这支队伍就真的完了哟!”
我转过身来,看着火堆边的同志们,他们一个个都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经过这么多年的磨难,他们都已经将自己的生命,和革命联在了一起,和他们的廖大哥连在了一起。如今玉璧不在了,他们就这样地看着我,希望我能像玉璧一样,带领他们,把这条路走到底。
我能担起这个重任吗?就像刁大哥刚才说的,我,一个才三十五岁的寡妇,还带着两个孩子?我目光扫过他们一个个的脸,扫过这些满是沧桑的脸。这支队伍,这支由我和玉璧,还有刘铁,还有许多人一手拉起来的队伍,这支在华蓥山区转战了十年的队伍,这支面临着绝境的队伍,在等待我的回答。
十年了,该走的走了,该散的也都散了,就只剩下了这些人。可就是他们,在人们心中播下了那么多充满希望的种子,他们相信了共产党,他们愿意跟着我们共产党走,不管路有多么艰难,也不管这些共产党人是男人还是女人。难道像我这样的共产党人,就在这关键时刻不管他们?可这还是有这么多人的一支队伍啊。现在红军北上了,领导们走的走了,牺牲的牺牲了,全川的党组织都破坏了,我自己都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长期带着这么大的一支队伍,往哪里走?
篝火熊熊地燃烧着,火光把每一张脸膛都映得通红,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我又想起了当年我和玉璧在那只小船上说的话。是的,那个时候,我还年轻,我完全没想到会有今天的这个场面,可是我说了,我要和玉璧一起在这条路上走到底,不管前面有多么艰难。还说了,我们这一代走不完,还有孩子,我们祖祖辈辈走下去,看谁能斗得过谁。如今玉璧他走在了我的前头,难道我就……
我咬咬牙,一转身走到大家面前,说:“刚才刁大哥跟我说,大家愿意推我出来领这个头,好继承玉璧的事业,和大家一起革命到底。我现在给大家表个态,我陈玉屏这辈子,再也不结婚,不嫁人,我要和大家一起,和军阀反动派斗争到底!”
火光中站出了一排排墙一样的身影,爆发出一阵欢呼。因为我要回来,仲生他们把该通知的人员都通知齐了。大家聚在猫儿寺内,开了两天的会,作出了六点决定。
一、提高警惕,加强团结,防止坏人破坏,在山上坚持等候上级指示。
二、不增加枪支,只增加子弹,将枪械修理厂恢复起来,搬上山,没有吃的,也不能变卖枪弹。
三、在山上生产自救,打土豪,开仓济贫,解决生活问题。
四、恢复山边的联络站,打通邻水、大竹的交通要道,帮助附近农民干活,建立广泛的群众关系。
五、派范永安带领一部分人转移到大竹后山,建立根据地,作我们的退路,并把伤病员迁去,彭医生、唐二嫂负责照顾。
六、将山上队伍整编成一个大队,由周辉同、李仲生负责,其他领导人分赴附近各县清理队伍。
最后,决定集中山上全体战斗员,在宝顶寺前的欢喜坪宣誓。
清早起来,我和刁仁义、李荣华、徐清浦一行二十多个人,朝山上走去。天气很好,遍山遍野都是雪,白得晃眼,长长短短的冰棱子挂在树上,透亮。前面开路的同志,把雪都铲干净了,露出了清清爽爽的一条路,远远看去,半山腰里一抹云雾。仲生见了,说今天要出太阳。
走到欢喜坪,太阳果然升上了宝顶寺的塔尖,阳光透过云雾,折射出一道隐隐的彩虹,大家都说这是个好兆头。欢喜坪上燃着许多火堆,周辉同、陈亮佐他们和大家一起,正忙着往火堆里添柴,摆凳子,一见我们来了,都跑过来拉的拉,扯的扯,让我们上前排坐着。陈亮佐说:“几位大哥大姐先到台子上看看,布置得要不要得?”
那面红旗,挂在一根大楠竹上。红旗下是用九张方桌搭成的台子,四棵刚砍来的大柏树,栽在台的四角上,沿台口还立着一排松枝柏杈。台上的方桌上,点了九支大烛,并排放着三支大香,一把雪亮的马刀系着红绸,放在香的旁边。我问陈亮佐:“台口为什么不朝着东方?”
亮佐说:“我们中央红军都到陕北了,当然要朝着西北方。”
我们下了台子,看见唐俊清抱了一大卷白纸上来,压在台口,白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烈士们的名字。我逐一看去,第一张写的玉璧、老刘政委、刘铁、金华新、唐庆余、王道纯、刘昆仑……都是一些主要领导人;其他几张就是夏林、陈伯斋、僧法慧、僧法能、谭之中,杜仁杰、唐老六、何明轩、唐裕德、李老幺、罗平精、徐老和尚……我知道,这些名字都是这几天山上的同志们凑出来的,密密麻麻写满了几张大纸,足足有上千人。他们中间有参加起义的战斗员,有支援我们的群众,有的死在战斗中,有的死在刑场上,有的被沉河,有的被活埋。在他们中间有共产党员,有群众,有世世代代做牛马的长工,有终年辛苦不得一饱的农民,有长年累月在活棺材里的炭厂工人,有在烈日暴雨中拉船的纤夫,有石匠、木匠、泥水匠、染匠、剃头匠,有裁缝和医生,也有博学的知识青年,有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有六七十岁的老年人,有刚出世的婴儿,有卧病不起的老妈妈,有打富济贫的好汉……十年了,十年来,我们牺牲了多少人,这密密麻麻的几张大纸,抵不上敌人杀害华蓥人民的十分之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