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跟容金珍不一样,对我说来假简单只能使我害怕、绝望,这样等于替我堵住了一条路,堵住一条路后,另一条路自然也就容易伸到我脚下。所以,真简单——密锁可能放在皮夹内的想法一闪现,我就感到绝处逢生的快乐,感到仿佛有只手将我提拎到一扇门前,这扇门似乎一脚即可踹开……!
是啊是啊,我很激动,想起这些,我总是非常激动,那是我一辈子最伟大、最神奇的时刻,我的一生正因有这个时刻,才有今天这坦然和宁静,甚至这长寿。风水来回转,那个时刻老天把世人的全部运气都集中地恩赐给了我,我像是被缩小、被送回到了母亲子宫里一样迷糊又幸福。这是真正的幸福,一切都由别人主动给你,不要你索取,不要你回报,像棵树一样。
啊啊,那片刻的心情我从来都没有抓住过,所以回忆也是一片空白。我只记得当时我没有立刻上机去求证我的设想,一方面也许是因为我怕我的设想被揭穿,另一方面是由于我迷信深夜三点这个时辰。我听说人在深夜三点之后既有人的一面,又有鬼的一面,神气和灵气最充足,最适宜沉思和奇想。就这样,我在死气沉沉的办公室里像个囚犯似的反复踱着步,一边倾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边极力克制着自己强烈的冲动,一直熬到深夜三点,然后才扑到计算机上(就是总部首长送给容金珍的那台40万次计算机),开始求证我荒唐又荒唐的梦想和秘密又秘密的奇想。我不知道我具体演算了多长时间,我只记得当我破掉黑密,疯狂地冲出山洞(那时候我们还在山洞里办公),跪倒在地上,嚎啕着拜天拜地时,天还没亮透呢,还在黎明中呢。
哦,快吧?当然快,你不知道,黑密的密锁就在皮夹里!
啊,谁想得到,黑密根本没有上锁!
密锁是零!
是没有!
是什么也没有!
啊——啊——,我真不知该怎样跟你解释清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还是打比方吧,比方说黑密是一幢隐蔽在遥远的、无垠的天空中的房子,这房子有无数又无数道的门,所有的门都一模一样,都是锁着的,而真正能开启的只有一扇门,它混乱在无数又无数的永远无法启开又跟它一模一样的假门中。现在你想进入这屋,首先当然是要在无垠的宇宙中找到这幢隐匿的房子,然后则要在无数又无数道一模一样的假门中,找到那扇惟一能启开的真门。找到这扇真门之后,你才可以去寻找那把能打开门锁的钥匙。当时容金珍就是这把开锁的钥匙还没有找到,而其他一切早在一年前他就全解决掉了,房子找到了,真门也找到了,就没找到那把开门的钥匙。
那么所谓找钥匙,我刚才说过,其实就是拿一把把的钥匙去试着捅锁眼儿。这一把把钥匙,都是破译者依据自己的智慧和想像磨制出来的,这把不行,换一把;又不行,再换一把;还不行,再换一把;又不行,再换一把。就这样,容金珍已经忙忙碌碌一年多,可想而知他已经换过多少把钥匙。说到这里,你应该想到,一个成功的破译家不但需要天才的智能,也需要天才的运气。因为从理论上说,一个天才破译家,他心中的无数又无数把钥匙中,必有一把是可以启开门锁的。问题是这把钥匙出现的时机,是一开始,还是中间,还是最后?这里面充满着巨大的偶然性。
这种偶然性危险得足以毁灭一切!
这种偶然性神奇得足以创造一切!
但是,对我来说,这种偶然性所包藏的危险和运气都是不存在的,因为我心中并没有钥匙,我无能磨制那些钥匙,也就没有那种亿万中寻一的痛苦和幸运。这时,假如这扇门的确有一把锁锁牢着,那我的结果你可以想像,就是将永远进不了这门。可现在荒唐的是,这扇门表面上看像是锁着的,实际上却根本没上锁,仅仅是虚掩在那里,你只要用力一推,它就被推开了。黑密的密锁就是这样荒唐得令人不敢正视,不敢相信,就是在一切都明明地摆在我眼前时,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一切都是假的,都在梦中。
啊,魔鬼,这确实是魔鬼制造的密码!
只有魔鬼才有这种野蛮的勇气和贼胆!
只有魔鬼才有这种荒唐而恶毒的智慧!
魔鬼避开了天才容金珍的攻击,却遭到了我这个蛮师的迎头痛击。然而,天知道,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容金珍创造的,他先用笔记本把我高举到遥远的天上,又通过灾难向我显示了黑密深藏的机密。也许,你会说这是无意的,然而世上哪一部密码不是在有意无意中被破译的?都是在有意无意间破译的,否则我们为什么说破译需要远在星辰外的运气,需要你的祖坟冒青烟?
的确,世上所有密码都是在有意无意间破译的!
哈哈,小伙子,你今天不就不经意地破掉了我的密码?不瞒你说,我跟你说的这些都是我的秘密,我的密码,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你一定在想,我为什么独独跟你说出我的秘密,我不光彩的老底?告诉你吧,因为我现在是个快80岁的老人了,随便到哪一天都可能死去,我不再需要生活在虚荣中——(完)
最后,老人还告诉我:对方所以制造黑密这部没有密锁的密码,是因为他们从紫密被破译的悲惨命运中已看到了自己所处的绝境。他们知道,一次交锋已使他们深悉容金珍的天才和神奇,若是一味追求正面交锋,肯定必死无疑,于是便冒天下之大不韪,疯狂地使出了这生僻、怪诞的毒招。
然而,他们想不到的是,容金珍还有更绝的一招,用老人的话说就是:容金珍通过自己的灾难——这种神奇又神奇的方式,向他的同仁显示黑密怪诞的奥秘,这是人类破译史上绝无仅有的一笔!
现在,我回顾着这一切,回顾着容金珍的过去和当代,回顾着他的神秘和天才,心里感到无限的崇敬,无限的凄凉,无限的神秘。
外一篇 容金珍笔记本
本篇,《容金珍笔记本》,顾名思义,只是容金珍笔记的摘抄,有点资料索引的意思,有强烈的独立性,跟前五篇无甚公开或秘密的关联,读者可以看,也可以不看。看也许是个补充,不看也无所谓,没关系的,不会影响我们正确认识容金珍的。换句话说,本篇就如我们身体里的盲肠,有它们没它们关系不大。正因如此,我强调它叫外一篇,实质是个后记或者补记什么的东西。
好,现在我告诉你,据我所知,容金珍在701工作期间(1956~1970年),留下有25本笔记本,它们现在都掌握在他妻子小翟手头。但其中只有一本,小翟是以妻子的名义掌握的,其余24本她都是以单位保密员的身份掌握的,锁在厚实坚固的铁皮柜里。锁是那种双钥匙锁,就是需要同时插入两把不同钥匙方可启开的锁。而她只掌管着一把钥匙,另一把在她们处长手里。这就是说,这些笔记本说是由她掌管着,但她个人既不能看,更不能据为己有。
什么时候能看?
据小翟说是不一定的,有的过几年也许就可以看,有的可能过几十年都不能看,因为每本笔记本的密度是不一样的,解密的时间也是不一样的。不用说,这24本笔记本对我们来说犹如没有,好比灵山疗养院里的容金珍本人一样,说起来是存在的,但实际存在的方式又等于是不存在的,无任何用处,有等于没有,在等于不在。这样,我就格外地想看到第25本笔记本,就是小翟以妻子名义掌管的那本。据说,小翟从没有拿给任何人看过,但任何人又都知道,那笔记本一定在她手上。因为,她从单位领走这本笔记本是有记录的,有证明她领取的亲笔签名。正因此,小翟无法搪塞我,她承认她手上有这本笔记本,但每当我提及想借阅的事,她总是从牙缝挤出简单的三个字:你走吧!每一次,我都这样被她从家里赶走,没有犹豫,没有解释,没有回旋余地。直到几个月前,我的前五篇已经完稿,去701请政治机关和有关人士履行审阅事宜。小翟自然是审阅者之一,阅完后在跟我谈审阅意见时,她突然主动问我,还想不想看那本笔记本。我说当然想。她说你明天来吧。但当天晚上,她来到招待所,亲自给我送来了笔记本,准确说是笔记本的复印件。
需要说明三点:
1。小翟给我的复印件是不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