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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第1页)

父亲总是会在起初,很冷静很仔细地向我们描述,他怎样渴望着比赛那一天的来临,怎样怀着一颗忐忑的心骑上那匹没有鞍子的小马,怎样脸红心热地等着那一声令下,怎样拼了命往前冲刺,怎样感觉到耳旁呼啸的风声与人声,怎样感觉到胯下爱马的腾跃与奔驰。说着说着,父亲就会越来越兴奋,然后不自觉地站了起来,我们这几个小的也跟着离凳而起,小小的心怦怦地跳着,小小的脸儿也跟着兴奋得又红又热,屏息等着那个最后的最精彩的结局,一定要等到父亲说出他怎样英勇地抢到了第一,怎样得到丰厚的奖赏之后,我们才会开始欢呼赞叹,心满意足地放松了下来。那个晚上,总会微笑着睡去,想着自己有一个英雄一样的父亲,多么足以自豪!

长大了以后,想起这些故事,才会开始怀疑,为什么父亲小时候样样都是第一呢?天下哪里会有那样不可一世的英雄呢?

好几次想问一个究竟,每次却都是话到唇边又给吞了回去。

有一次,父亲注意到了,问我是不是有话想说?我一时找不出别的话来,就撒娇地坐到他身边,要他再说一遍小时候赛马的事给我听。

想不到父亲却这样回答我:

〃多少年前的事了,有什么好提的?〃

我以后就再也没有提这件事了。

十几年来,父亲一直在德国的大学里教蒙古语文。

那几年,我在布巴塞尔学画的时候,放假了就常去慕尼黑找父亲。坐火车要沿着莱茵河岸走上好几个钟头,春天的时候看苹果花开,秋天的时候爱看那一块长满了荒草的罗累莱山岩。

有一次,父女们在大学区附近散步,走过一大片草地,草是新割了的,在我们周围散发出一股清新的香气。

父亲忽然开口说:

〃这多像我们老家的草香啊!多少年没闻过这种味道了!〃说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天已近黄昏,鸟雀们在高高的树枝上阳噪着,是他们归巢的时候了,天空上满是那种黄金色的温暖的霞光。

我心中却不由得袭过一阵极深的悲凉。这离家乡这么多年的父亲,却仍然珍藏着那一份对草原千里的记忆,然而,对眼前这个从来没看过故乡模样的小女儿,却也只能淡淡地提上这样一句而已。在他心里,在他心里藏着的那些不肯说出来的乡愁,到底还有多少呢?

我也跟着父亲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这暮色里与我有着关联的草香,心中在霎时闪出了一个句子: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又过了好几年,有一天晚上,在我石门乡间的家里。在深夜的灯下,这个句子忽然又出现了。我就用这一句做开始,写出了一首诗,没怎么思索,也没怎么修改,所有的句子都自然而顺畅地涌到我眼前来。

这首诗就是那一首〃出塞曲〃。

以前,每当看到别人用〃牧羊女〃这三个字做笔名时,心里就常会觉得,这该是我的笔名才对。

不是吗?倘若我是生在故乡、长在故乡,此刻,我不正是一个在草原上牧着羊群的女子吗?

每次想到故乡,每次都有一种浪漫的情怀,心里一直有一幅画面:我穿着鲜红的裙子,从山坡上唱着歌走下来,白色的羊群随着我温顺地走过草原,在草原的尽头,是那一层一层的紫色山脉。

而那天,终于看见那样的画面了,在一本介绍塞外风光的杂志里,就真有那样的一张相片!真有那样的一个女子赶着一群羊,真有那样一片草原,真有那样远远的一层又一层绵延着的紫色山脉。

我欣喜若狂地拿着那本画给母亲看,指着那一张相片问母亲,如果我们没离开过老家,我现在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

母亲却回答我:

〃如果我们现在是在老家,也轮不到要你去牧羊的。〃

母亲的口气是一种温柔的申斥,似乎在责怪我对故乡的不了解,责怪我对自己家世的不了解。

我才恍然省悟,曾在库伦的深宅大院里度过童年的母亲,会吃着一盒一盒包装精美的俄国巧克力、和友伴们在回廊上嬉戏的母亲,恐怕是并不会喜欢我这样浪漫的心思的。

但是,如果这个牧羊的女子并不是我本来该是的模样,如果我一直以为的却并不是我本来该是的命运,如果一切又得从头来起的话,我该要怎么样,才能再拼凑出一幅不一样的画面来呢?

有谁能告诉我呢?有谁能为我再重新拼凑出一个不一样的故乡来呢?

我不敢问我白发的母亲,我只好默默地站在她身边,默默地,独自面对我的命运。

有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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