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是我的恩客。她轻声说。
她穿了那身织金盆景十锦缎袄裤,出局去。
对着镜子,把妆容仔细地修葺完毕,又唤柔儿捧过架上那盆栀子花来,端详半晌,取剪刀将一枝并头的齐根剪下。柔儿在旁看得倒是稀罕。玉姑娘是很少出局的‐‐几乎从不。这也是妈妈的意思,为的原是自高身价。倘若霜思林能诗会画的活招牌随人有两个臭钱一叫便赶了去,那还有什么希罕,既然是招牌,必得高挂在本处纹丝不动,令人只能巴巴儿的过来瞻仰,这才显出这招牌挂得高,不是容易摸的着的,顺带表明了这家门楣的金贵。才能令人家把臭钱情情愿愿地双手孝敬出来,且还觉得自己塌了便宜的。像今儿个这局票,不过是一南来的盐商,想是才到地界,为了显示自己阔绰、玩儿的老到,便道听途说地叫了最好的院子里最红的姑娘。往日里这等外地土财主的局票多了,从来都是一笑置之。
可今日姑娘既然要去,也只好侍侯。就连妈妈,还不是夸了几句姑娘伶俐、知道做生意,命她好生跟去服侍。大约觉得这块招牌已经树得稳稳的了,偶然一两次出去陪个土佬,并不碍事吧。
‐‐心思活络点儿,该代酒时多替姑娘敷衍着,别让姑娘吃了亏!方才,妈妈这样叮嘱来的。她这厢打点好了手巾、豆蔻盒子、银水烟筒,楼下正好来报轿子已经备好。那财主的局票又来催促了。
这就走罢。姑娘道。把那枝并头栀子在鬓边插妥,平静地向镜里瞥了一眼。是不能让她多喝了,柔儿想。瞧,这会儿还没饮酒,姑娘的脸儿已是红扑扑的了。敢是这天太热了?六月里,姑娘身上那织金袄裤看得人眼花缭乱、虚火上升。
温玉站起身来,膝上拂落了几片绿叶子。那朵香花儿被她扯得光秃秃的。
那晚南边来的盐商高乐了整整一夜。他决定再不听人唬弄。还没来,人就都告诉他说都中的姑娘们眼高于顶,稍稍有点子名声的都刁得很,不但不容易请到,甚至还有看不起客人拿客人耍笑的。看来,耍笑自己的八成还是他们吧!像这个玉姑娘,那可是大名鼎鼎的霜思林里最贵的红牌,这不是随和得紧么?眼见为实。
玉姑娘一点儿架子也没有‐‐本来也是,吃这口饭的,甭说她,连整个院子还不是仗着爷们捧才撑得起来,她敢冷待了恩客?这世界花钱的就是大爷,就是衣食父母,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去挣,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必定是家乡的那些朋友想吓住他,好让他回乡时没的可吹嘘。嘿,这回是错打了主意了,幸好自己聪明。家去得摆桌酒请请他们,顺便夸耀夸耀,自己是怎么一叫就叫到了都中最红的倌人,不但叫到了,还陪着痛痛快快地吃到席终,不像以前叫过的那些,屁股还没坐热就推说转局去别处赶场了,把你晾在那儿。这玉姑娘多随和,不但吃到席终,还殷勤地把大爷请到霜思林去过宿。当然,贵是贵了点,但真值呀!别处,哪儿去找这么好的姑娘,又漂亮,又乖巧,又……够劲儿。
一直到返乡的时候,他还津津地留恋着玉姑娘。真是风骚的小娘,难怪这样红,是有道理的。看不出她在床上是这么淫荡的,仿佛比客人还得到更大的快乐似的,像狐狸,像蛇,扭动着厮缠着只是要要要,几乎把人都掏空了……人家那可是真功夫!……唉,要是自己再年轻上二十岁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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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没什么分别,都一样
霜思林的老鸨近来很是烦恼。
深更半夜,歪坐在椅上呼噜噜吸着水烟,发出一种类似老猫昏睡时喉管里的声音。她在等温玉回来。腹中打着稿子,待会儿该怎样给这个小蹄子好好地训个话。
太不像话了。早就该教训她,看在她是自己手下第一个得意的人儿,这几年也着实挣了不少银子,不便破脸罢了。她反倒登鼻子上脸,越发作起来‐‐呸,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这院子里还没轮到你说了算呢!她狠狠吸了一口,从鼻子里冒出两股浓烟来。
不过这蹄子一向是很知道进退的。就这些日子,不知发了什么癫,竟整个儿的变了个人似的,成日家疯疯傻傻,真叫人看不上。再这么下去,跟那起半吊大钱一夜的贱货有什么分别?虽为青楼人、却有林下之风的玉姑娘如今竟成了个来者不拒,随便什么人招之即来,给钱便可恣其所为。陪喝陪抽陪睡,连她还看不入眼的各等猪头狗脸,她却百般的殷勤狐媚拉着往她屋里过夜去‐‐一副下贱相!简直像是存心自个儿把自个儿往泥坑里踩。
她越想越气。捧起这样一个上得台面的姑娘,不是容易的事。从前有多少文人墨客、达官士子,慕着这文采风流的名想求见一面而不可得。如今?什么东西,得不到的才是好的。剥去了那层高高在上的闺秀的皮,她也不过是个寻常的窑姐儿。裸身,在男人下面蓬着头发,两只奶子晃吊着,开始显露疲惫的老态。
她已二十多了。在姑娘儿们,这个岁数已是年华老大。一向长红不衰,只因她的与众不同。
玉姑娘的招牌渐渐地在倒塌了。这令她感到惶恐,更多的是气愤。凭什么,这块招牌又不单是她一个人的。莫非这蹄子年纪大了些儿,忽然难耐寂寞,发起浪来。但霜思林的声名可不能因为她发浪而变成个笑话。姑娘呵,姑娘,你这样玩下去,将来不知道要弄到什么田地!她暗暗斟酌着这句威胁的轻重。那蹄子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