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贵唔唔哝哝地说:“牛长得比骆驼大了,拉一辈子车,也不过是被人杀肉吃,成不了马!”
朱老星听不透这句话,他说:“你们摸不清我的脾气,庄稼人一年四季,到了什么时候有什么活儿。一年三百六十五晌,那里肯歇着过?人吃饱了饭就得做活,随随便便地歇着,败家子儿才那么办呢!败家子儿不讲安生服业地做活,只讲吃好的、穿好的、歇着。越是歇着,身子骨儿越是懒散,好比铁机子生了锈,再也织不出布来。”
朱老星一年到头,总会找到活儿做,两手下闲是他的目的。他常说,“人,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就受穷。”他就是成天价打算,比方说,他家过去也种过二三十亩地,就成天价设想耕种到六七十亩地的事,他说,“种到七八十亩地,就是财主了。”就成天价盘算怎样过财主。本来他家只养着一头牛,为了过财主日子,买了一辆四个牲口拉的死头大车。他想,目前买一辆小车,将来过到财主日子,牲口多了,还得买一辆大车,这辆小车就白费了。可是他这头牛,只驾得起一辆小车,架不起一辆大车。他就只好拿一根缰绳拴在轴头上,弯下腰替牛拉帮套。后来,把四条牛腿也累坏了。没有办法,又把大车卖了,换了一辆一个牲口拉的小车。思想上糊涂,使他过的日子象痨病一样苍白无力,甚至连个媳妇也娶不起。他自从打官司失败,把房卖了,地去得也不少。养不起牛,把这辆小车也卖了。他还有个打算:宁可卖了庄户,也要留下土地,房顶上长不出粮食来,粮食是从土地上长出来的。
这几年又赶上年头不好,捐税又重。地里打的粮食,还不够按亩摊派捐税。盘算来盘算去,今年冬天连那几亩地也卖了,省得拿捐税。
江涛说:“大伯!我想不出来,象你过日子这么俭省,又肯付辛苦,怎么肯和冯老兰打三年官司?”
朱老星把脖颈一梗,眯眯笑了说:“百人百性嘛!老母猪挤在墙角上,还哼哼三哼哼哩!干别的我舍不得,一说和冯老兰打官司,我鬻儿卖女也得干!”
江涛说:“我想不出你这是怎么股子劲儿。”
朱老星又说“:咱庄稼人,就有点儿庄稼正义。运涛入狱的那一年,我心上难受得不行,听说志和卖了宝地,你又上不起学了,那天我打短工才挣了一块多钱来,我就忙给你爹送了去,好叫你不失学。百人百性嘛!”
说到这里,江涛受了感动。他记起贾老师说过,如何帮助农民从阶级压迫下觉悟过来,是共产党员的责任。朱老星领了江涛和大贵走到屋门口,掀起厚厚的蒿荐,叫他们进去。屋里黑洞洞的,象是夜晚。他每年到了冬天怕冷,把窗户纸糊上一层又一层,把屋里遮得黑咕隆冬的。庆儿娘坐在炕上叠补衬,给朱老星补袍子。
江涛问:“大娘!这么破的袍子还补它干吗?”
朱老星说:“别看袍子破,可是个古董。那是我父亲的,他去世了留给我。俺父子两代穿了不下四十年,年年补一次。虽然是葫芦片大的一块布,不管红的绿的,我也不肯扔了,都把它缝上去。反正身上多一层布,总该暖和一些。”如今缝了几十层,这件袍子已经有几十斤重了。
冬天只要不做活,身上就凉下来。朱老星穿上这件袍子,和江涛大贵坐在炕沿上说话。
江涛说:“大伯!我听得说,今年杀猪要拿割头税。”
朱老星问:“又出了猪税?拿多少?”
江涛说:“一块七毛钱,一副猪鬃猪毛和猪尾巴大肠头。”
朱老星扳起指头算着:“一块七毛钱。一副猪鬃猪毛,也值个两块钱。再加上猪尾巴大肠头,按一斤肉算,也值个两三毛。”他撅起厚嘴唇,点着门楼头,说:“这税可不轻啊!”
江涛又走到朱老星跟前,说:“你猜这猪税是谁包的?”
朱老星问:“是谁?”
江涛说:“就是咱那老对头。”
朱老星睁起两只大眼睛,又问:“谁?”
江涛说:“老对头,还有谁?”
朱老星眨巴了眨巴眼睛,问:“冯老兰?”
江涛说:“唔,就是他!我才和忠大伯商量了,咱们要反对割头税,打倒冯老兰,你说怎么样?”
当江涛和朱老星说着话的时候,庆儿娘在背后头悄悄听着。听说又要打倒冯老兰,就瞪出眼珠子开了腔:“干吗?又要打官司?打官司打得成了穷光蛋,又要打官司!”光说,她还不解气,伸出手指头戳着朱老星的天灵盖。
大贵一看就笑了。朱老星也笑花了眼睛,唔唔哝哝地说:“她是这个脾气,三句话不对头就开腔,不兴小声儿说话?”
庆儿娘说:“我叫你气的!天生的庄稼脑袋瓜子,窝着脖子活着吧,光想充好汉。还反对这个,反对那个的,谁也反对不了,返回头来把自格儿反对了!”
朱老星支支吾吾地说:“那还不要紧,到后来才算老帐。”江涛说:“大伯说的对。忠大伯说,‘出水才看两腿泥。’咱朱家门里穷倒是真的,可也志气了几辈子!”
说到这儿,朱老星猛地站起来,气愤愤地说:“狗日的欺侮了咱几辈子,咱可也不是什么好惹的!”停了一刻又问:“可不知道是谁的领导?”
大贵指了指说:“就是咱江涛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