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水塔在密集的火力剥蚀下,已经像一只快要爆炸的火药桶了。它在子弹击打下崩飞出无数碎块,看着既灿烂又恐怖!渐渐地,钢骨水泥塔身一寸寸被剥离,被击碎,整个水塔正在颤抖,欲裂。那四根坚实的水泥柱更是断裂在即,摇摇欲坠了。
水塔上,碎屑几乎是铺天盖地溅落在顺溜身上。但是,无论身边迸飞多少石头碎屑,顺溜仍全然不觉。他据枪卧伏,瞄准镜再次追踪坂田,汽船在枪声的催促下,已经加速驶离码头,距离很快就超过了射程,瞄准镜中,坂田的身影此刻如同火柴盒上的日本女人一样渺小。
甲板上,兴奋的坂田仍然独自叫着跳着,镜中十字线难以稳定地压住他的身体。顺溜缓慢地稳定着心跳,稳定着呼吸,稳定着枪口。
顺溜耳边再次响起父亲沙哑的声音:“娃儿,你把枪握住喽!这枪是从你心窝里长出来的。握枪的时候,天塌下来也感觉不到,地陷下去也不关你事。你的呼吸你的眼睛你的心肝你的性命,统统长在这枪身上呢!娃儿记着,这时候你就是枪,枪就是你。你俩是一个身子一条命啊!”
突然,四周的一切仿佛被定格了一般,所有的景物都变得出奇地缓慢,瞄准镜中坂田的身体迟缓地晃动着,摇摆着,挥拳吼叫着什么,脖子吊着的黄绸包裹在胸前不断地晃动着。坂田狰狞面目直直对着顺溜,眼睛狠狠地瞪着他。
看着镜中那丑陋可怖的恶心面孔,顺溜最终静静地扣下扳机!
“砰!”枪声再次响起,子弹带着火辣辣的热气脱膛而出,有那么一瞬间,顺溜发誓自己甚至看到子弹飞行的轨迹——顺着枪口所指的方向笔直地射向前方缓慢行驶的汽船,最终命中仍然在雀跃中的坂田的前胸。
一阵烟雾蓦然在坂田胸前腾起,灰白色的烟尘遮蔽了瞄准镜中的一切,看到准确命中了目标,顺溜默默地放下步枪,淡淡地说道:“这一枪是为了我姐。”
坂田没有死,那完美的一枪,准确地射中他胸前的黄绸包裹,因超过射程而失去力道的子弹,在打穿骨灰盒后仅仅轻微撞击了一下他的胸口,就无力地落下了。
胸前的骨灰盒却在子弹的撞击下迸然开裂,灰白色的石原骨灰,在众人心目中神圣的石原将军的骨灰,哗哗掉落,无可阻止地落入混浊的水中。
坂田呆呆地看着挂在胸前的扁扁的黄绸片子,以及那水面上一抹肮脏的白色,愤恨地发出野兽般的惨嚎!
汽船上唯一剩下的那面代表着投降的白旗,在惨叫中挣扎了一下,再次疲惫地搭落下旗襟。
甲板上,此刻死一般寂静。日军伤兵们吊着断臂残腿站成一排,冷冷地注视坂田。
坂田跪在甲板前方,面如死灰。他慢慢地拔出自己的武士短剑,用那片黄绸细细揩拭着。
看到这一幕,日军伤兵伫立在他身后,无人上前阻拦。
“将军纵横战场多年都没战死,可现在,几天不到,将军就被杀死过两次了。”
“都是这家伙的罪过!他就是死,也赎不了罪!”
“犹豫什么,犯下这么大的罪过,还不自尽?!”
咒骂声中,坂田羞愧地长吼一声,把那柄武士短剑深深切入腹中,搅动着,肚肠白花花倾泻而出。
内脏和鲜血的喷涌逐渐变成从身体向外流淌,疼痛让坂田终于无法维持那看似威武的姿态,失去力道的他颓然倒在甲板上,身体不断颤抖着痉挛着,目光呆滞地注视着岸边那已经变得异常渺小的水塔。
陈大雷终于赶到了,他骑着赤狐冲进港区,直冲码头。身后的战士们也在同时迅速跳下马来,举枪瞄向水塔。
“砰!”一丝并不耀眼的闪光忽然从水塔狭小的窗口闪过,转瞬间就被四周明亮的子弹轨迹所湮没。
陈大雷可以断定,那绝对是顺溜的一枪,看到枪焰闪过,陈大雷犹豫了。他知道随后的命令对于顺溜意味着什么,人都说,士兵是为了荣誉而战,可是在命令下达后,顺溜的荣誉将注定被抹杀,历史不会记载他为战争所做的贡献,他只会记载,在某年某月某日,新四军某部出色地完成了任务。
原本一切都不该这样的,顺溜不过是个普通的猎户家的孩子,不过是一个枪打得准的孩子。如果没有这场战争的话,他该是在山上奔跑玩耍,或者是在私塾里背诵课文,或者可能赧然地等待着媳妇的过门……
陈大雷不仇恨战争,不仇恨死亡,甚至不仇恨日军,他只仇恨鬼子们所做的一切。
“全体瞄准水塔,射击!”虽然拼命忍耐,可是眼中的热泪仍然不争气地流淌出来,前面的水塔在泪水的折射下光怪陆离,嘶喊声中,陈大雷似乎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陌生,陌生到他完全无法理解的程度。
“嗒嗒,嗒嗒!”单薄的火力加入到了对水塔的射击中,闪闪发光的火力网继续包裹着摇摇欲坠的水塔。无数子弹击打着、吞噬着、雕琢着它……
所有的仇恨仿佛都被那一枪带走了,水塔上,放下步枪的顺溜感到异常的平静,紧贴在水塔上的身体可以清晰地感受到子弹所带来的震动,头顶不断跳跃的子弹迸溅出一溜溜的火花,看起来完全没有可怖的威力,更带着一种异样的美。
生命力随着伤口不断流淌的鲜血而不断流逝着,整个身体不可抑制地虚弱下去,眼前的景色也逐渐幻化成一片明亮的白光。
光芒中,顺溜仿佛看到了班长,小武,三营长,看到扛着猪肉的保国,羞涩地望着自己的荷花,威武庄严的陈大雷……
顺顺溜溜的眼来,顺顺溜溜手。
顺顺溜溜的日子,顺顺溜溜走。
熟悉的歌谣在耳边响起,歌谣声中,姐姐稚嫩的胳膊不断地摇动着虎皮袋,袋子里,熟睡中的顺溜甜甜地笑了起来……
终于,在密集的火力的射击下,一根塔柱折断了。继之,塔身也随之开裂,塔身在掉落下来的同时继续经受着子弹,在空中崩碎!水塔残骸掉了下来,顺溜的身体也随之一同落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