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昨晚上居然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又去畅游黄甲岭的文庙。开始的时候倒还是和平素里梦到的一样。他依然是状元及第,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气宇宣昂地登上横跨在那诺大的荷花池上的状元桥,穿过雄稳的麻石牌坊,那用六根直立方型石柱和15根横方石梁结构而成,相互对称,每根直立石柱的顶端都蹲着一小石狮,虎虎有生气的棂星门,脚踩大成殿前坪之下,用大理石雕刻而成的“游龙出海”图案上的昂龙头,悠闲地来到了大成殿。
这里,供奉着“大成至圣先师文宣王孔子”的牌位。还有历代帝王颁赐的各式牌匾。当他正品味着圣祖爷康熙颁的“万世师表”匾、雍正颁的“先民未有”匾、乾隆颁的“与天地参”匾、嘉庆颁的“圣集大成”匾、道光颁的“圣协时中”匾,还有当今万岁咸丰颁的“德齐帱载”匾的时候,殿外一阵的嘈杂声,使他不得不停了下来。
圣人面前居然还会有如此的喧哗,真是有伤斯文!他叹息着,顺声音来到了门口。
门外的景象叫他大吃一惊。这里已经是万头攒动,所有的人都似乎脸色铁青,嘴里不停地咒骂着什么,又不断地用唾液吐向中间的什么东西。
他拼力地分开人群挤到中间。原来这里有着一溜儿黑铁铸成的和真人一般大小的像,就仿佛是刑场上即将受戮的死刑犯,脊背上插着相同的犯牌,写着同样的字儿,不多,就两个,“汉奸”。“汉奸”们清一色头朝大成殿,羞惭地跪着,接受着万人的唾骂。
他甚至开始觉得好玩儿,一个一个细细地分辨着,呵呵,这个是曾国藩,曾涤生,别说,铸的真是像本人,连那把倔楞楞的山羊胡子也是惟妙惟肖。曾涤生的下面,排列着曾家的其他四兄弟。哼哼,不可一世的曾六和曾九,也再没有了以往的骄横。
“古人崇尚一门忠烈,眼下竟会有一门的汉奸,倒也难得!唉,圣贤书都喂了狗了,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啧啧”左宗棠听到有人在嘲弄。
“噫,这个左宗棠不是咱们湘乡的人啊,怎么他的像居然跪到了这里?”
“这种败类跪在这里都污染了地方,我看还是丢到一边儿的粪池里去也许更恰当。”
“哈哈,圣人面前说话一定要斯文,那叫‘米田共’哦!”
左宗棠茫然了。这里怎么能会有自己?他揉揉眼睛,定睛细看。那原本曾涤生的像,不知怎么的,一瞬间竟然变成了自己。天地良心啊,我不是你们湘乡人啊,我不是汉奸!他一下就急醒了。
梦是人的所想。左宗棠如果真的有了朝廷的官职,他一定不会做出这样的梦。他同样会和曾国藩一样,兴许比曾国藩还要凶残地去绞杀太平军,以达到染红自己的顶子的目的。
可是现在不同,他还只是个幕僚。幕僚的本分,叫他必须时时刻刻地关注着太平军方面的一举一动,仔细地分析他们那里可能生的,哪怕只是一个很细小的变化。有一点,在谈话中他一直没告诉曾国藩,那就是他曾经收到过投降了太平军的原庐州知府胡惟庸的书函。结合探子、来往长沙洋行的买办等处得到的情报,他明显感觉到太平军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在太平军的控制区域,绝大部分的人生活的比从前都更好。
凭借他的知识,权衡过双方的切实实力后,他认定曾国藩必败无疑。他甚至有种隐约的感觉,石达开不优先采取隔断长江的战略,似乎目的就是为了消灭曾国藩之流。没有了曾国藩,不给他创建湘军的机会,那大清的江山就没了!当然,他左宗棠也不是个凡人,他觉得自己比起曾国藩更强悍。可惜,白身一个,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开。再这么混下去,吃瓜落儿是一定了。他实在觉得冤的慌。
思考再三,他在曾国藩就要催动大军赶赴湘潭的时候,忽然提出要和曾国潢一同去湘乡练兵。
曾国藩可没看出来左宗棠那么多的鬼心眼子,反倒认为这是个很不错的主意。有季高在,他的练兵思想会完全地被贯彻执行,效果更快、更好。他心里其实一直在打鼓,估计此次出师,凶多吉少,他需要大量的后援。
于是,左宗棠就有了现在一路向湘乡疾走,一路给自己三番五次圆着梦的机会。他已经有心不想再继续趟这混水了。
湘乡城,古称龙城,位于湖南中部、湘江支流涟水河的北岸。东邻湘潭,西接娄底,南毗双峰,北界韶山。这里一直就是楚南重镇,汉唐古邑,湘中的要塞。
不过,很可惜,由于满清政府的军力积弱日久,在这个是没有精力驻防绿营兵的。再加上也还料想不到太平军会来的如此迅,当杨辅清的前队人马抵达湘乡的时候,城里甚至连个整队或者是整哨的练勇也没有留下。唯一能算得上是防卫力量的,也就属县衙里面的百十个差役了。
其实,湘乡知县朱孙诒去年在太平军第一次进入湖南的时候,就曾下令过在本县境内广为练族、练团,展地主武装。并于年初正式设立了湘乡团防总局,统一协调治下各乡、村的大户武装。同时,他还特地在娄底设立了团防局,命刘蓉在那里训练了乡勇数百。如果真要是全县动员起来,四下的练勇至少也能纠集起三、四千的人马。遗憾的是,连同这些人马,还包括自己相中的得力干将刘蓉,他们的大部分都已经归入了曾国藩的麾下。
现在的所谓湘乡团防总局,不过就是曾国藩编练湘军的新兵补充和后勤操办基地。或者说是湘军驻家乡的办事处更为准确。而此时的朱孙诒,也早已忘记了自己这个知县的本分,整天想的都是一脑门子的团练事宜。他已经下定决心,要丢弃知县的纱帽,带上一营人马,去依附曾国藩谋求战功。想当年的刘备刘玄德,如果不是恰逢黄巾军张角的机遇,哪儿来的桃园三结义,哪来的三分天下?不过,他倒不敢想象着要分天下,那是死罪,吓死他也不敢。他只是想多爬上几层,一品不去奢求,二品或者从二品总还可以吧。眼看着就奔小五十的人了,在这么混下去,到死也摆不脱个知县的芝麻绿豆官儿。
所以,朱孙诒为了湘军的展,可谓是费尽了脑筋了。曾国藩在衡阳练兵的时候,朱孙诒就和主持团防总局的曾国葆一起,一头又扎入了募集勇丁、征集军饷的事务。别看他作为知县的“政绩”几乎什么都没有,湘乡周围虽有广袤的粮田,却到处都是没田种,无地耕农民。可这一切,刚好给了他的募兵带来的便宜。他不再像平时那样憎恨这些“游手好闲”的臭泥脚杆子,而是甜言蜜语,委婉相劝。一旦现了“干才”,他甚至几次三番地耗在你的家里,大有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之势。
到了今天,朱孙诒终于松了一口气。在娄底,他的那营人马已经凑够了数,明天就可以开赴衡阳了。他是接近半夜才怀着说不出的一肚子的喜悦心理,从娄底那边儿赶回来的。进了县衙屁股还没坐稳呢,他就听到了前院儿一阵的嘈杂声。
“混蛋,吵闹什么!”朱孙诒一拍茶桌儿,两眼瞪着门口,大声地喝问着。原本一向斯文自居的他,自从得了这个团练的毛病,脾气也陡然大多了。不知道他拍这下茶桌儿的时候,想没想过,自己到底像不像个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