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重新看到箭簇,刘协几乎在一瞬间便解读出了司马懿隐藏其中的寓意。
赵彦胆敢孤身闯入寝殿,是因为他有司马懿做外应,有恃无恐。他相信如果自己死了,司马懿会把这个秘密彻底揭开,汉室必会投鼠忌器。讽刺的是,当赵彦亲手奉上箭簇,满心以为摧破伪帝心防时,殊不知,在刘协眼中,他的凭恃已彻底坍塌,杀他将不再需要任何顾忌。
这一枚箭簇,代表的是杀戮,是决断,是冷酷无情。司马懿希望当刘协看到这箭头时,会硬起心肠,当场格杀赵彦,不可再有射鹿时的妇人之仁。
赵彦看似智珠在握,独闯寝宫面质皇帝,可实际奉上的却是一张自己的催命符。
司马懿深知赵彦是一个顽强的人,几乎不可能阻止他对天子身份的调查。为了保护刘协,司马懿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利用赵彦的狂热,苦心孤诣地鼓励他,刺激他,让他自己乖乖地送到皇帝面前,引颈受戮。赵彦好似是一枚傀儡,在匠人的牵引之下一步步蹈向火焰,自己却浑然未觉。
这,就是远在温县的司马懿设下的傀儡之术。
刘协虽不知其中原委,但司马懿的用心他是一清二楚,不禁无奈地摇摇头:“仲达啊仲达,你可真是够任性的。”他知道,其实司马懿还有别的办法,但偏偏采取这种刺激的手法,让刘协心惊肉跳一番——这是司马懿对刘协表达自己的不满,想小小地报复一下。
赵彦看着皇帝发愣不语,以为被自己戳中了痛脚,也不催促,踌躇满志地站立在寝殿正中,等待着宣布胜利的一刻。
刘协挪动脖颈,把箭头扣在手里,有些怜悯地望着下首这人。现在情势已然清晰,只消他一声令下,冷寿光便会出手把赵彦杀死,再悄无声息地把尸体处理掉。曹氏最多只会有些疑心,汉室最大的秘密可以保证不会外泄。这是最简单的做法。可是,这样真的好吗?刘协心头闪过一丝迟疑。这丝疑惑不完全是出于仁慈,里面还掺杂了更多情感——有对人心的揣测,有对大局的考量,也有几分对赵彦执著的赞赏,甚至还有对董家的惋惜。
思忖再三,刘协把箭簇轻轻搁下,对赵彦说道:“赵议郎,诚如你所说,朕并非是真正的皇帝。”
天子出乎意料的坦白,让伏寿和冷寿光一下子怔住了。这个天大的秘密,怎么能轻易说给一个外人听?何况这外人还一直叫嚣着要毁灭汉室。伏寿娥眉轻蹙,想要出言阻止,忽然看到刘协偷偷比了一个宽心的手势,只得闭上嘴。
赵彦笑了。答案他早已知晓,现在只是要为少君讨回一个公道。伪帝被逼开口认罪,说明他已心神大乱,低头认输。他把灵位抱得更紧,心想少君在天之灵,听到这些一定会很开心吧?
“哼,少君一早就看出你不对劲,可惜满朝文武有眼无珠!”赵彦愤愤说道,同时瞪了一眼伏寿。董妃几次要接近皇帝,都被她阻止,若非如此,真相早已大白。
刘协缓缓道:“可是这其中隐情,不知你可知晓呢?”
“背主篡位,还能有什么借口?好吧,你且说来,我和少君在听着!”赵彦索性把灵位搁在地上,自己盘膝而坐,双手抄胸,语气里再无一丝恭敬。
刘协瞥了一眼灵位,开始讲述刘氏两兄弟的故事,语气从容不迫,就像是一位史官在记录着前朝遗史。赵彦开始面露不屑,但随着讲述的深入,他的身体不知不觉挺直,眼神里的狂热逐渐收敛。
“……大局所迫,不得不如此行事。朕得位并非不正,有先帝诏书在此。”
刘协讲完了故事,拿出一件东西递给赵彦,这是一条绢带,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墨字。赵彦接过去一看,面色为之一僵。上面写得清清楚楚:“朕以不德,传位弟刘平,务使火德复燃,汉室重光。切切。”
这是真刘协临死前所留衣带诏,是董妃一直牵挂之人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原来,他竟比董妃死得更早。一想到在短短数日之内,这一家三口居然都相继离世,赵彦蓦地一阵心酸。他双手捧起绢带,颤抖着放在董妃的灵位之上,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你们……也算是团圆了……”赵彦喃喃自语,却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刘协看着赵彦叩完了头,平静地问道:“汉室的真相,朕已剖白。赵议郎,你既已发觉真相,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这个问题,让赵彦彻底愣住了。他之前一门心思想的,是如何挖掘出真相,完成董妃的嘱托,却从来没想过,挖出真相以后该怎么做。
在他原来的想象里,这是一起丑陋的宫廷阴谋,他身为追查者,天然立于公义一面。但刘协所揭示出的真相,却让他心生踟蹰。赵彦并不愚蠢,跟随孔融这么长时间,对政局非常了解。如果刘协所言不假,汉室行此李代桃僵之计,实在是情非得已,被曹氏所迫。那么他赵彦行事的大义名分,便会大打折扣。
“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刘协又问了一次,语气凝重。他已看穿了赵彦大义凛然背后的虚弱,这个问题就是射向他死穴的一支铁箭。
果然,这短短一个问题,让赵彦陷入了莫名的矛盾,就像是一枚小石子丢入湖心,却激起了滔天巨浪。
是啊,我该怎么做?
赵彦也是汉臣,对汉室仍旧怀有忠义之心。他也许不会如杨彪、董承那样,愿意为复兴汉室抛头颅、洒热血,但也绝不会亲手毁掉汉室。更何况,真相倘若公布出来,最欣慰的不是死去的董妃,而是杀害董妃的凶手。曹氏会借机进行打击,让汉室彻底完蛋。
那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赵彦看着刘协似笑非笑的双眼,陡然意识到,天子并不是要发问,而是要点破自己之前一直未曾发觉的荒谬。这种行为,是何等的可悲兼可笑,一心要为董妃讨个公道,到头来却发现,得益的却是董妃最大的敌人。
刚才的滔天自信消失了,一瞬间,似乎身体内有什么东西“咔吧”一声断裂开来。赵彦的双肩轻轻一晃,突然喷出一大口血,整个人委靡地软下去。
刘协起身快步走过去,不顾前襟淋漓的鲜血,扶住他的肩膀:“赵议郎,死者长已矣,我们生者,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第十四章 死寂
【1】
从温县读书时起,刘协就一直抱持着一个信念:人生于天地之间,须有好生之德,不以万物为刍狗。所以他不肯射哺乳之鹿、不肯阻归巢之雁,对许都那些为他无辜牺牲的人感到痛心和愤怒,甚至当曹丕受到伤害时,他第一时间选择了出手相救——在古代圣贤眼中,这种品格被称为仁德。
为此,司马懿骂他迂腐,伏寿讽刺他幼稚,甚至连老头子张宇都断言他太过善良,不是好事。但杨修也曾经说过:“我们需要的,不是一个仁德或者冷酷的皇帝,而是一个坚定不移的领导者,他的意志必须硬逾金铁,贯彻到底。”
在刘协看来,“仁德”就该是自己要坚持的意志。他在许都待的时间虽不长,却经历了太多的事情,在不断冲突中,信念逐渐成长,逐渐成熟,就像一件粗砺的铜器被打磨得锃光瓦亮,变成一樽精致的祭器。
仁德之术,不是一味慈绥。仁德可以杀人,可以夺政,可以钩心斗角尔虞我诈,惟得是外圆内方,方为正道。刘协在大好形势之下放弃了诛杀赵彦,而是先说破他的心事,再点醒他的执迷,温言予以抚慰,令彼事败而心无怨,未遂而人不悔——这正是刘协的堂堂阳谋。
他相信,这才是自己的道之所在。
伏寿和冷寿光体察到刘协的细密心思,不由得暗暗佩服。尤其是伏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