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民正在看书,便阖上书默默地走出去,并不跟觉慧争论。
“家,什么家!不过是一个‘狭的笼’!”觉慧依旧在屋子里踱着。“我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看他们把我怎样!”他说着,就往外面走。
觉慧走出房门刚刚下了石阶,看见陈姨太和他的五婶沈氏坐在祖父房间的窗下闲谈。他便止了步,迟疑一下,终于换了方向,向上房走去。快要走到上房他便向右转弯走进了过道。他走完过道,进了花园的外门,又走过觉新房间的窗下,一直往花园里去了。
他进了一道月洞门。一座大的假山立在他的面前,脚下是石子铺的路,路分左右两段。他向左边走去。路是往上斜的,并不宽,但很曲折,路的尽处是一个山洞。他走出洞来便看见路往下斜,同时一股清香扑到他的鼻端。他走了一段路,前面似乎没有路了。但是他慢慢地走过去。向左还有一条小路。他刚转了弯,前面豁然开朗,眼前一片浅红色。这是一片梅林,红白两种梅花开得正繁。他走进了梅林,踏着散落在地上的花瓣,用手披开垂下的树枝,在梅林里面慢步闲走。
他无意间抬起头,看见前面远远地有蓝色的东西晃动。他披开下垂的树枝向那个地方走去。他走了几步,便认出来那是一个人。那个人正在弯曲的石桥上走着,显然是向他这一面走过来。他看见了来人的全身,他还看见垂在背后的辫子。这是鸣凤。
他想叫她,但是他还没有叫出声来,就看见她走进了湖中央的亭子。他等着她。
过了一些时候还不见鸣凤出来,他很奇怪她在那里面做些什么。后来鸣凤终于出来了,另外还有一个穿紫色短袄的女子。他只看见这个长身材的少女脑后的大辫子,她在和鸣凤讲话,脸朝着另一面。但是逼近湖岸时,因为她们跟着桥转了几个弯,她的脸正对着他这一面,他认出这是四房的丫头倩儿。
他看见她们逼近了,便转身向里走去,把身子隐在梅树最多的地方。
“你先回去罢,不必等我,我还要给太太折几枝梅花,”这是鸣凤的清脆的声音。
“好,我先去了。我们四太太的话更多,一会儿看不见我,她就要叽里咕噜,骂起来就没有完,”倩儿应道。
于是倩儿慢慢地走出梅林,沿着觉慧来时的路走回去了。觉慧看见倩儿的背影在梅林的另一端消失了,便迈起大步子,向着鸣凤走去。他看见鸣凤正在折一枝往下垂的梅花。
“鸣凤,你在这儿做什么?”他带笑地问。
鸣凤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那枝梅花上面,不曾看见他走近。她忽然听见他的声音,不觉吃惊地松了手来看他。她看见来的是觉慧,便放心地笑了笑,说:“我说是哪个?原来是三少爷。”她又伸手去把那根枝子折断了,拿在手里看了看。“哪个喊你折的?为什么在这时候才来折,不在早晨折呢?”
“太太喊我折的,说是姑太太要,等一会儿二少爷带去,”鸣凤说着看见左边有一枝,花很多,形状也好,便伸手去折,但是她的身子短了一点够不着。她踮着脚再去折,还是抓不到那枝子。
“我给你折罢,你还矮一点,再过一两年就好了,”觉慧在旁边看着,不觉笑起来。
“好,就请你折罢,只是不要给太太知道,”鸣凤就侧开身子,站在一边,真的让觉慧去替她折。
“你为什么这样害怕太太?其实太太也并不怎么凶。她近来还常常骂你吗?”觉慧含笑道。他走过来,用脚尖踏地,伸长了身子,伸手去折那枝梅花。他把花枝折下来,交给鸣凤。
“太太这一年多来倒也不常骂我。不过我还是天天担心,时时刻刻都害怕会做错事情,”她低声答道。她看见他把花枝折了下来,便伸手去接。
“这就叫作,做奴隶的人永远没有办法。……”他不觉笑了起来,但是他并没有讥笑她的意思。
她听见这句话,也不回答,默默地低下头,把头埋在手中拿的花枝上面。
“你看,那儿有一枝很好的,”他高兴地说。
她抬起头,笑问道:“在哪儿?”
“那儿不是?”他伸手向着旁边树上一指。她的眼光跟着他的手指望去。树上果然有一枝很好的花。这一枝离地颇高,花也不少,大部分都是含苞未放。枝子弯曲而有力,令人注目。
“可惜太高一点,这一枝倒很好,”鸣凤望着那枝梅花自语道。
“不要紧,很容易折。”他把树身打量一下,又说:“等我爬到树上去折。”他便动手解开棉袍的纽扣。
“使不得,使不得,”她阻止道,“看跌下来,不是好耍的。”“不要紧,”他含笑道,便把棉袍脱下来,挂在旁边一株树上,身上露出深绿色的棉紧身。他往树上爬,口里还说:“你在下面给我撑住树干。”
他几步便爬上去了。一只脚站在分枝的地方,一只脚踏住一根粗壮的枝子,把近中央的那一根粗的树枝夹在两腿中间,伸出一只手去折,但是手还抓不到那枝花。他便缩回手去。树枝大大地动了一下,花朵纷纷地往下落。他听见鸣凤在下面叫:“三少爷,当心点,当心点!”
“不要怕,”他说着便放开腿,把右手紧紧挽住近中央的那根树枝,先把左脚提起,在另一树枝上重重地踏了两下,试试看树枝是否载得起他,然后把右脚也移了过去。他俯下身子折那枝花,折了三下才把那一枝折断,拿在手里。他又把右脚移回到先前的那根树枝上,埋头去看下面,正看见鸣凤的仰着的脸。
“鸣凤,接住!我把花给你丢下来了!”他说着便把花枝轻轻地往下面一送,又把旁边那些依旧留在树上的枝子披开,免得它们把它缠住。他看见花到了她的手里,才慢慢地爬下树去。
“够了,这三枝就够了,”鸣凤欢喜地说。
“好。多了,二少爷拿着也不方便,”他说着,便取了衣服披在身上,又问道:“你刚才看见二少爷没有?”
“他在钓台上面读书,”她一面回答,一面整理手中的花枝,忽然注意到他把衣服披在身上,并不穿好它,便关心地说:“你快把衣服穿好罢,等一会儿会着凉的。”
觉慧穿好了衣服,看见她忽然转身向他来的那条路走去,便叫了一声:“鸣凤。”
她回转身,站住了,带笑地问:“你喊我做什么?”她看见他不说话,只顾含笑地望着她,便又掉转身子向前走了。他连忙向前走了两步,又接连叫了她几声。她又站住,掉转身子依旧问那一句话:“做什么?”
“你过来,”他央求道。
她便走了过来。
“你近来好像害怕我,连话也不肯跟我多说,究竟是为什么?”他半正经半开玩笑地说,一只手在玩弄旁边下垂的树枝。“哪个害怕你?”鸣凤噗嗤笑道;“人家一天从早忙到晚,哪儿还有功夫说闲话!”她说了又要走。
觉慧连忙做手势止住她,一面说:“我晓得,我晓得你真的害怕我。你说没有功夫,怎么你又跟倩儿两个在那边玩呢?我还看见你在湖心亭里跟倩儿说话。”
“你是少爷,我是丫头,我怎么敢跟你多说话?”她做出冷淡的样子说。
“那么从前你为什么又常常同我在一处玩?那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