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一顿,楼征云转眸瞧一眼烟落,徐徐又道:“那一日,我们早已是在山崖之下等着接应皇上,只是不知皇上缘何竟是胸口中剑,背后亦是中箭,落下山崖。当时皇上伤的极重,流了许多血,昏迷了好几日,将近半月才稍稍复原。而我们反扑的计划亦是因此而耽搁了近半月。”说道这里,楼征云不禁深深拧眉,冷声道:“若不是皇上受了伤,又怎会让慕容老贼有机可趁全线控制住凉州、灵州与晋都。兵贵神速,我们本当早就一举反扑,绝不会像现在这样给了慕容老贼喘息之机。虽然此次爹爹暗中组织的各州郡反扑夺权十分顺利,可终究还是要与慕容老贼大战一场,再收复晋都、凉州与灵州,着实叫人心中憋闷抑郁。烟落,你那时尚在空灵山带发修行,你可知皇上为何会中箭?他的武艺高强,照理不应该啊。”
楼征云见自己说话竟是无人应答,颇为疑惑,侧眸瞧着一脸怔忪的烟落,轻轻又唤了一声,“烟落?”
清冷的夜风将他的话一字一字吹入耳中,像是无数只灰色的小虫杂乱地扑打着翅膀,在烟落的耳中嗡嗡的嘈杂着,吵得她头炸欲裂。
她的思绪早已是沉浸入了飘渺如云烟的过往之中,而那样淡淡的惘然,好似在她略显苍白的面容之上蒙上了一层薄沙,唇边缓缓绽放出一朵若有若无的凄楚哀笑。
是她的错,原来一切都是她的错。
她揣测,其实慕容傲怂恿她行刺风离御,目的应当便是想分风离御的神,好让他们的计划万无一失,其实以她的能力是绝无可能真的行刺风离御的,所以慕容傲早就留有后招。
烟落缓缓低下头,几乎将自己的窘迫尽数埋入双膝之中,声音低若蚊呐道:“哥哥,是我,是我害得他中箭受伤的。我以为他夺我的宸儿,想与梅澜影双宿双飞,所以,那时的我……恨得想……杀了他。才会让他们有机可趁,伤到他的。”
“什么?!是你?你竟然想杀了皇上?”楼征云惊讶地睁大了双眸,轩眉高高扬起,似是不可置信一般,薄唇微张,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突然间,烟落自膝盖间猛然抬头,情绪有些失控,胸口的剧痛撕扯之下,声音粗哑得连她自己也敢不相信,她一把拽住楼征云藏蓝色衣袖,大声质问道:“为何?为何?你们都知道,只瞒我一个人?”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告诉她真相,为什么要将她瞒得这样苦,为什么要让她做错那样多的事?她的自毁容貌原不过是一场误会,是慕容傲的蓄意挑拨。她为难梅澜影,向风离御索要金令牌却不慎伤到了无忧,可她的爹爹根本就没事,这样的愚蠢行为令她后悔终身。而她欲行刺风离御则更是笑话一桩。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要让这一切错误发生?
她凄惶地摇着头,强烈而痛楚的绝望,让她的身体如寒冬被吹落枝头的最后一片落叶,拼命地与宿命挣扎着。做错了这样多的事,教她如何原谅自己?教她如何去面对风离御。
“烟落!烟落!”楼征云牢牢抓住她的手,用力按住她失控的挣扎,急道:“烟落!你冷静一点!你早就身在慕容成杰父子的局中,若是告诉你真相,你有把握自己能冷静自持么?你能将这么难演的戏演得入木三分么?不让慕容傲起疑么?况且,你可知这是多么危险的一场豪赌么?若是输,便是粉身碎骨。你以为皇上能有几成胜算?我实话告诉你,兵行险招,皇上不过是三成胜算而已。可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皇上这么做其实都是为了保护你!我曾私下问过他,他只道你已是深深陷入局中,他们便是拿你做饵,是以只要你有些许异动,以慕容傲对你的脾气秉性的熟悉,第一时间你便会彻底暴露。你可知,那会是多么危险?所以皇上他宁可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误会他,宁愿你不与他在一条同盟上,他说即便是你因着误会倒戈相向慕容傲,他也不会介意。因为万一,日后他若是死无葬身之地,皇上他……皇上说慕容傲其实本是个极念旧情之人,想来一定不会为难你,天下之大,总会有你的活路,不用跟着他一起去死。”
烟落的心中“咯咯”地响着,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地裂开了,那样的疼痛几乎要将她彻底淹没,她的眼眶之中,皆是酸涩之意。可是她却一点也哭不出来,也许,这样的她已经不配哭泣了。她哭什么呢?哭自己的愚蠢?竟是不能体会他的深情?哭他的傻气?竟是替她的今后想的那样远。
没有泪水的心原来竟可以如此空洞,她忽然觉着自己竟是如此心胸狭隘。
楼征云见烟落沉默不语,长长叹一口气,说出了至关重要的一句话,”烟落,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的脾气秉性,我还能不了解么?你看似温和柔婉,实则浑身带刺,你用浑身的刺将自己保护起来,其实那样更容易受到伤害。况且你昔日对慕容傲有情,对皇上昔日的强取豪夺恐怕是一直惦念记恨于心罢。你实话告诉哥哥,即便是我们将慕容傲的狼子野心告诉于你,你会选择相信慕容傲还是选择相信皇上?”
有惨然的笑容在烟落清丽的面庞浮起,仿佛是一朵昙花收拢洁白花瓣,她缓缓垂下眸来,眼角徐徐落下一滴晶莹来,无尽的夜风扑到她的脸上,似也吹不干她的清泪成双。
她低首,缓声道:“哥哥说的没有错,我会选择相信慕容傲。若不是亲眼瞧见,我至始至终都不相信他会是利用我。哥哥,我一直以为风离御,他对我只是利用,只是无情。”原来,风离御是这般的了解自己,他竟是知道自己宁可相信慕容傲,也不愿相信他的真情。
楼征云心底没来由的一阵郁结绞痛,脑中似焚烧着无数烈火,突然薄怒道:“我想慕容傲自第一次接近你,也许便是想利用你了,他以为你有三分相似梅澜影,认为皇上必定会心仪于你,是以找你来入局也并不奇怪。可是我与皇上知交多年,我最是清楚了,皇上根本就不爱梅澜影。皇上心中气恼的始终都是当日慕容傲竟然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而背叛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烟落,你自小就聪慧无双,怎的就是想不破其中缘故?你总是说‘你以为’,你总是以自己的感觉去钻牛角尖,何曾心平气和去思量一件事情?凡事都只将他往坏处揣度,你如何能体会他的用心?所以你只会活在痛苦仇恨之中!”
他的话,字宇如尖锐的钢刀,直插入烟落的心口,她只是安静地、安静地听着。
楼征云强自压下心中怒气,忽觉自己语气过重了,是以缓声又道:“你为何仔细不想想,皇上若是一直利用你,若是对你无情。当初又为何想尽办法娶你做他的侧妃?自从慕容傲为了梅澜影背弃兄弟情谊之后,我看着他心中极是恼恨,对女人则更是厌恶,平日只作玩物,何曾肯让哪一名女子为他生儿育女?若是他真的对你无情,只是利用,利用完了大可以丢弃不顾,他又为何执意要立你为皇后,再立你们的孩子为太子?即便是后来那样无奈的情况之下,他都不愿废去你的皇后名分。同为男人,他对你的心意,我怎会看不明白!是你自己不肯细想,才会铸成大错,我怎也料想不到你竟是想杀了他,烟落你真是……”
他不忍再说下去,只站起身,转过脸,拂袖道:“烟落,如今一切都过去了。希望你现在能好好珍惜。”言罢,他缓步离去。大战在即,他的责任和要做的事还很多很多,言尽于此,相信妹妹从今以后不会再意气用事,几事都能冷静下来去仔细思考。
山风入夜强劲,鼓鼓地贴着面颊划过去,似片片锋利的刀刃刮在她的脸上,两颊热辣辣地疼痛。不远处的山涧之中,似有溪水潺潺之声,呜咽如诉,正如她此刻曲折的心境。
她的泪水终于一滴一滴滑落下来,无声蜿蜒在了她的面颊之上。呼吸之间有锥心的焦痛,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害裂般的痛楚。
他对她,想来一定是失望之极了罢,所以在空灵山后山崖凉亭之上的那日,他才会那般痛不欲生地想要将心掏出来给她看罢。其实,她对自己,亦是很失望。只是,不知还能不能挽回?
“烟儿,我只爱你。”
那日,他的话语甜蜜如斯,至今仍是久久萦绕在耳边,飘散不去。
风夹杂着荼靡的浅浅清香,那种香,是春日新开的山野小花,清新的味道,令她头脑愈发清明起来。她的寒冬,终于也过去了。
山花烂漫,如今已是春意浓浓,抬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转而轻柔一笑。她侧眸凝望着不远处的皇帐,厚重的青绿色帆布合围而成,华丽的金帐顶覆盖其上。青绿色的帆布,终究还是有些许透光的,隐隐可见重重叠叠黑影映照其上,随着光影的闪动而微微晃着。
突然间,似有人轻轻撩帘,漏出满室明亮的光线,而那样耀眼炫目的强光几乎刺得烟落睁不开眼。只见数名身穿铠甲,身形壮硕之人徐徐自里面一一出来,个个皆是神色凛凛,想必他们的军事商谈已是结束。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风吹亮了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