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明钧亲自登门,拜访了谢观的父亲,谢廷芳。
从十年前那场精心策划的绑架案起,桩桩件件,他无意隐瞒,全都讲给了谢庭芳听。
故事的后半部分,在距大兴山百里之外的另一个山村里,终于得以补全。
谢廷芳的亲生儿子谢观,十五岁罹患急性白血病去世,谢观的母亲徐杏儿承受不住打击,精神崩溃,一病不起。为了给她治病,谢廷芳经常进山采草药卖钱。于是那年八月的一个清晨,他在驼岭下捡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半大少年。
谢廷芳刚经历过丧子之痛,无法对这还剩一口气的孩子坐视不管,便将他背回了家。说来奇怪,他的妻子先前分明已病的生活不能自理,看到这个孩子却奇迹般地恢复了神智,衣不解带地看护照顾,仿佛突然找回了精神支柱,病痛一下子去了大半。
除了她坚称这孩子就是她的谢观。
那孩子撞了脑袋,断了三根肋骨,肩上还有一处枪伤,谢廷芳担心他救不回来,抱着他到镇上找到一位据说有祖传技艺的老中医,连针灸带治外伤,足足五天这孩子才睁开眼睛,却什么也不记得,甚至语言功能失常,连话都不会说,像个被格式化了的机器人。
纵然谢廷芳不信命,也忍不住想,许是上天垂怜,不忍心见他们夫妇二人半生孤苦,才把这个孩子送到了他们身边。
老中医妙手回春,那孩子逐渐好起来,除了没有记忆,其他与寻常少年无异。因为徐杏儿固执地认为他就是自己的儿子,他便顶了谢观的户口,以谢观的身份生活,直到如今。
“那时我也想过,有一天谢观的家人找过来怎么办,”谢廷芳扶着桌子,抖抖索索地从柜子最角落里摸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糖盒,打开来,里面是一颗生锈的子弹,“他刚来那会儿,眼角下有颗痣,后来等脑袋治好了,那颗痣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消掉了。我想着,孩子虽然记不得了,总要留个日后相认的凭证。”
“你看看,这颗子弹你认得不?”
右胸上的伤口似有所感,刹那闪现过一阵共鸣般的撕裂疼痛。
霍明钧曾被出自同一把枪、同样型号的子弹射穿肺叶,没有人会比他更熟悉这枚子弹。
十一年之后,那个怯怯地叫他“哥哥”的少年,终于回到了他身边。
陈旧的子弹头被他死死攥在掌心里,锈迹斑驳,似乎还泛着新鲜狰狞的血气。疼痛将他从深陷的回忆里唤醒,霍明钧抬眼看去,恰好对上谢观大伤元气后略显苍白的微笑。
一时间,无数念头自脑海中涌起,却又如潮水般黯然褪去。
他从沂州一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怀揣着满腔待叙别情、幡然追悔,千百般滋味把多年来空白的心绪搅成一江惊涛拍岸,十年前那段带血的真相几乎要脱口而出——
可他面前的人是谢观。
从他醒来那一刻,霍明钧就知道他没有恢复记忆。
他想开口,想跟他说对不起,想告诉谢观,你就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救命恩人。你失忆了,但没关系,我会帮你想起来。
然后呢?
让他想起埋在废墟里的童年,想起疯癫痴傻、食不果腹的日子,还是想起雨夜里几乎令他殒命的飞蛾扑火?
在他以程深身份生活的那些年里,有什么值得他记住、眷恋,并且深深怀念?
他是程深又如何,是谢观又如何。
周遭忽然静了下来,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喜鹊叫,接着是人语、风声、走廊外的脚步……世界好像重新活过来了。
他心里发生过一场无人知晓的天崩地裂,面上却是一派淡然的冰消雪融。
谢观笑的脸都快僵了,霍明钧步伐方才一动,朝病床走过来。
他在床边坐下,捧起谢观的手,指腹摩挲着他手背上的淤青和针孔,拉到唇边轻轻亲了一下:“还是这么不让人省心。”
谢观讪笑:“我错了,别生气。”
“嗯,”霍明钧应了一声,垂着眼睛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转头对他说:“结婚吧。”
谢观:“啊?”
这表白犹如晴天霹雳,谢观仿佛吓傻了,语无伦次地问:“结什么……不是、结婚啊?去、去……哪儿结啊?”
霍明钧握紧了他的手:“美国、欧洲……世界上任何一个允许同性恋婚姻的地方都可以。”
“不是,”谢观终于回过神来,心跳速度飙升,犹如一群公鹿在他心田里蹦迪,“为什么啊?这没头没尾的,你是受什么刺激了吗?再说终身大事,在病房里决定是不是有点、那什么……太轻率了?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你想好了,这玩意一旦答应了不好反悔的……唔!”
霍明钧忍无可忍地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