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事,并即刻招还京城,下御史台治事。然而这一次,局势的发展却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时任监察御史的小字号张随云随即上书,称言官可谏,然国事为先,北边乱象方呈,不可无罪招边帅回京,恐伤降人之意。
御史们自己打起架来,这种事在本朝士大夫争相言事的传统下也是极为罕见的。当时便引起了朝野侧目。也不晓得是什么人泄漏出来,张随云的奏本一夜之间不胫而走,传遍汴京的大街小巷,尤其是其中的一句话“虽言事者不罪,然若罪一宗泽而失辽东四十三州,则毛注之罪百死莫赎也”,更是激起了轩然大波。
毛注当然大不服气,再上奏疏,说张随云是危言耸听,蛊惑圣聪,那辽东纳土乃是大宋气运昌隆,天子修德怀远的成就,岂有正刑一大臣而失至德之理?他这番理论乃是儒家正统说法,自然应和者众,然而朝廷大臣其实是不大管公论如何的。况且这件事背后牵扯到了当今朝廷几乎所有的大佬。哪里是区区一事的是非能决定的?况且这件事谁是谁非,还真就不那么好决断。
随即便有郑居中的死党,左司谏黄葆光上奏,称辽东新附之地,大臣纵使有罪,不当轻易其帅。然后开始大赞宗泽,说他公车到任,降人心悦诚服,辽东翕然称治,有当年姜望三月定齐之风,诚为不可多得的贤臣,毛注以细事风闻为言,不识大体,不宜再居台谏,请出外任。
左司谏是谏臣,主掌议论朝政,因此他举宗泽的政绩为据来保他,倒也合乎本职。当时御史中丞石公弼见毛注势孤,其余的台谏官员却多半都有自己的靠山,在朝中局势明朗化之前,谁都不肯轻易明确立场,当下只得跳出来,以台长的身份上书,劾奏宗泽罪状若干,并指斥张随云和黄葆光有朋党之嫌。
这一本已经是直指高强和郑居中了,立刻便使得局面扩大到不能收拾的地步。郑居中身为国舅,在何执中去后,他便是赵佶在宰执大臣中的头号亲信,可以说赵佶离了谁也离不了他,他自是有恃无恐,当即便奏称石公弼意在起大狱以自求宰执,其心叵测,非谏臣正言正心之道,不可居中法官——中法便是御史中丞的别号。
以石公弼的分量,当然不足以与郑居中抗衡,于是就好象武侠小说中高手出场的次序一样,争斗一旦升级,大高手们就一个接一个登场,如今轮到门下侍郎张克公出手。张克公当年是凭借参倒了蔡京而登上执政的,郑居中的说法好似在揭他的疮疤一样,自然要加以驳斥,说道是非曲直,自有公论,如今既然御史参劾宗泽,便当依法下御史查究,若真无罪者,亦足以辨明其身,何必要在朝堂力争?
其人持论虽似公允,但却是用意颇深。一来张克公是完全从文官宦海中升上来的,不象郑居中和皇帝有亲戚,他的言论当然不能象郑居中那样咄咄逼人;二来这事倘若真下了御史台,那就等于是石公弼的天下了,须知这御史台的官司可不是那么好打的,虽说是一班士大夫审案,审的也是士大夫,却不会真个与你讲什么温良恭俭让,用起刑罚来丝毫也不会含糊,甚至由于不公开审理的缘故,比大理寺和开封府来得更加残酷。当年苏轼乌台诗案时,一听说下御史台审理,立时就开始写遗书,已经做好了刑毙当堂的准备,可见一斑。历史上岳飞受刑之惨,也是在当时的两任御史中丞何铸与万俟禼手中成就,这就等于是所谓的“诏狱”一样,哪里是人能进的!
大家同殿为臣,彼此有什么打算都是心知肚明,张克公这般说法,当时便惹恼了叶梦得。叶梦得词臣出身,在中书舍人知制诰位子上坐了三年整,肚子里文章是好的,也不用回家拟什么奏本,当朝便大段议论批驳张克公,其言铿锵有力,出口成章,连韵脚都是分毫不差。赵佶这皇帝也算极品,在龙椅上听得连连点头,末了也不说谁有道理,竟来指摘叶梦得有一处选词不大恰当,金口给改了两个字,复命人从起居注中抄录成文。
天子一言,张克公只道皇帝认为曲在自己,自然惶恐谢罪,哪知赵佶却很是嘉勉了他几句,反要高强为宗泽辨明其事,只因毛注所参宗泽诸事,多半都是出自枢密院的政令。
说了半天,到底参了宗泽是哪些事呢?
头一桩开边生事,这条罪名最好用,只要是边疆不宁,那就可以扣到边帅的头上了。基本上大宋朝对外开仗,无论打胜打败。这消耗钱粮是一定的,天下骚然也是免不了的,一旦开边就是生事,那就是一桩罪名了,譬如西夏作反,其实党项人占据河西走廊,立国是必然的趋势,但是许多言官就愣是认为系边臣措置不当所致,每代都有人以此为言。现今女真与大宋名分未定,情况和当初的西夏也有些类似。而宗泽到任之后边疆不宁,当然也就被人拿来作类比。
第二桩滥施爵赏,主要就是说花荣与史文恭等人的封爵问题。要知道花荣等人原系宋官,枢密院派去北地当细作,这也还罢了,然而御史认为其官职升迁便当依照大宋律法,顶多升到遥郡防御使、观察使也就罢了,居然直接赐了节钺,连韩世忠等常胜军大将、从定燕云者也无此高官,岂非滥施爵赏?这一条名参宗泽,实则矛头直指高强,武官的叙功升迁都是由枢密院负责的,一旦宗泽这条罪名座实了,高强自然也难逃罪责,拔出萝卜带起泥,这几年跟着他干事的人大半都要倒霉。你说高强能坐视不理么?
第三条用人逾矩,则是说宗泽在辽东治理时不依成法,对于郭药师等番兵不加防范,没有用汉兵掺杂相治,且亦不用汉官监军。
第四条交通外国,说地是宗泽与女真国、高丽国文书往还,又有商队来往。这一条又是高强的事了,他的商队自打大观初便已经往来北地。现今又有十块女真国的金牌作为凭证,更加出入自如。当然苏定这条线甚是机密,不大有人能联想到高强身上,但是宗泽放任这类商队往来两国之间,却不依照惯例在边境上开设榷场,那就是他的罪状了。
第五条指斥乘舆,意思是说宗泽部下有人骂当朝皇帝不好,不免又要牵扯到辽东常胜军中有些是水泊梁山好汉出身,对朝廷心怀怨愤者甚众。这一条便是名副其实的风闻言事了,毛注和石公弼的奏本中根本就没有任何抓得着的凭据,乃是凭空捏造了一则歌谣,说是辽东流传的,然而加以一番解释。
其余十数小罪,大抵如此。
当日朝堂上高强领了圣旨,便下去准备奏疏。不想这一下正中石公弼等人的下怀,他们原本就是揣测上意,认为高强专权日久,威势太盛,官家必定暗中忌之,因而才相机参劾。倘若招还宗泽下狱,则其事便牵涉高强,到时候大狱一兴,那就是他们升官发财的机会了。现今赵佶要高强为宗泽辩解,在他们看来也是将事情牵扯到高强身上了,既然上意如此,那还不是你高强倒台的时候到了?
于是一夜之间,御史台连上八道奏本,直接就将这些罪名和高强联系到了一处,数月之前还是立下不世之功的名臣,一夜之间就成了祸国殃民的巨奸,那个将高强比作安禄山的流言亦堂而皇之地登上了奏本,直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短短八日之内,朝廷里的局势几经反复,除了右相梁士杰一直保持沉默之外,其余大臣尽皆参与其中,这样的政治风暴几年难得一见,汴粱城内外的官民都是屏住呼吸瞪大了眼睛,单看下文如何。
当然这些人也不是单纯看戏,自来大宋朝有不罪言者的传统,小吏平民上书朝廷的例子也不绝如缕,这次事情的关注度如此之高,外间上书也是如雪片般飞来。很让高强郁闷的是,尽管他为大宋朝立了许多功劳,然而毕竟是幸臣出身,那些读儒家典籍出身者就偏偏要用有色眼镜来看他,一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奸臣坯子。偏偏这些人的笔杆子又厉害的紧,一番渲染之下,若是外界不知之人,只道他当真是欺世盗名之辈。
好在高强在现代读史书时,早已习惯了古人这种评人论事的双重标准,所谓的公论无非就是话语权的争夺而已,因此拿着坊间那些上书的副本,只当笑话看。若是当真要操纵民间舆论为自己撑腰,凭着他手下深及大宋个个角落的势力。自然是大把的手段,然而现今高强已然号准了赵佶的脉,又何必作这些多余的事?反正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百姓的议论能左右朝廷的例子不是没有,不过也多半是被朝中的势力所利用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