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迈,任谁也看不出他心里转的念头。
高强亦作欣喜状,抬手取了一支令箭,郑重其事地交给童贯。其实高强也是无奈之举,身边可用之人本已无多,少了哪一个都是无法弥补,把这座城地防守交给童贯的话,至少他有五千生力军,守城还不成问题吧?事实上高强看中的不是童贯,而是胜捷军统制王禀,此人以三千兵守太原,粘罕十万之众打了九个月,耗到城中粮尽才打下来,委实是一员守城良将,这辽阳城有他在,谅来稳妥。
当下便吩咐李孝忠将城防交由王禀接管,传令城中兵马立刻集结,应有战马兵器及粮秣版筑等皆由诸军辎重营分领下去,更要朱武大开府库,取钱绢犒赏将士,运粮队中的那些牛也杀了五百头,大飨城中诸军。
如此声势,与往日截然不同,任谁也看得出来,此番定是大战来临了。那些常胜军将士家眷本在中原,此时领了犒赏的钱物,却也不带在身边,尽数留在营房里,自有留守老军负责看管。军中参议们这时可就忙坏了,笔走龙蛇在那里大写家书,准确地说,这也就等于是预备下的遗书了。
而本城新募的军卒有从征的,亦皆回家去与家人话别。高强将出征诸事大体吩咐下去之后,走出门外时,便听到风中传来的隐隐哭泣话别之声。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呐——若没有大宋朝,也不会有这两句诗传世了,无定河,正是大宋与西夏历年征战最烈的地带之一一。
“古人以马革裹尸还为壮士豪气,殊不知能够马革裹尸,确实也是一种幸运了,有多少无名将士死于疆场,尸骨不得还乡?”身当此境,由不得高强心中不生涟漪。
转过中门,后进一间小院,便是辽东宣抚相公的官廨所在,往时此处冷冷清清,然而今夜却忙碌一片,只因高宣抚的家眷已尽数取来此间,一帮丫鬟仆妇正在小环地指挥下搬行李箱笼,莺莺燕燕,群雌粥粥。
高强身形一现,金芝便第一个见到,她轻轻叫了一声,便即一溜小跑走到近前来,拉着高强的袍袖道:“官人,外间何以沸反盈天,这等喧闹?敢是要出兵了么?”
十年了,当日天真无邪的民家女子,今日也成了花信少妇,这副不曾生养的身子,却还是如往日一般窈窕。回想前尘,高强忽然心中满是愧疚,在身边的诸人中,他亏欠金芝最多,弥补的却最少,除了给她十年养尊处优的少奶奶生活,还给了她什么呢?就连一个孩子,她也没有,而这个女子的亲生父亲,却是死在他手中!
他伸出手去,轻轻揽住金芝的腰身,笑道:“正是,明日我便要出兵,去杀金兵去了。”
金芝虽是二十好几的妇人了,嫁给高强亦有七年之久,然而她嫁进来之前高强便杀了方腊,是以下意识地就不好面对她;而嫁进来之后,却又赶上高强和蔡颖横生龃龉,内宅中一片愁云惨雾,她又能够得到多少夫妇之爱?是以被高强当着众人这么一抱,金芝不由自主地轻轻惊叫,脸上顿时一直红上去,耳根后亦是一片粉红色,手脚也不晓得要往哪里放好。
过了片刻,她脑子稍稍平复,才知道仔细辨明高强的话语,这一平复不打紧,登时惊叫声比刚才又大了好几层:“官人,你,你要上阵去了?”
霎时间,院子里忙的一片的丫鬟仆妇俱都安静下来。高强方向金芝点了点头,忽地若有所觉,抬起头来时,只见台阶上一个纤弱高挑的身子,那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自己,矜持与自守扫去之后,那是毫不掩饰的深情和牵挂。
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而今妾已至辽东,复有何憾?
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五〇章
外间的喧闹,已经不再那么清晰可闻了,毕竟明日便要出征,将士们总还得留些体力赶路与战斗。
高强的目光越过跳跃的烛火,投向桌子另一侧坐着的李清照,两个人这样对坐已经有盏茶时分了,彼此间却连三句连续的话都没说过。
所以如此,尽是金芝和小环弄出来的事。她两个得知高强将要出兵去战金兵时,经过了初时的惊诧和担心冲击之后,随即便想到了这个主意,硬将高强与李清照赶到一间房里歇息。她俩的小小心思,高强自然是明白的,无非是以为战阵难保万一,可他和李清照却还没有真正做过夫妻,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贻终身之恨。
可是这么拉郎配的做法,对于高强或许还不算什么,对于李清照却着实有些为难了,以她一向的矜持,哪里能够坦然接受如此做法?少女情怀都是诗,李清照的情怀更是诗中之诗,容不得半点的强迫和斧凿,即便是出于她自己的强迫,亦然。
高强坐了一会,忽地笑了笑,道:“姐姐,你赶路辛苦,还是早些安歇吧。明日出征,许多琐事要理,某这便去了。”说罢起身,向李清照施了一礼。
他直起身来,正要转身离去,忽见李清照头抬了起来,亮晶晶的双眼望着他,轻轻道:“相公……可要妾身服侍么?”
固然我说的是托词,可是你说的这么直接,也太突兀了些吧……高强苦笑,这么一来他可不能走了,复又坐了下来,道:“原与姐姐约定,待自辽东归还中原,与我家颖儿破镜重圆之后,始可与姐姐作真正夫妻。倘于今日便效于飞,置往日誓言于何地?姐姐乃知我心者。不到得与小环与金芝一般,效此小儿女态。”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又笑道:“我亦知姐姐心中,定不会以此誓言自限,亦非矜持自守,乃是怕我存了畏惧之心,临阵之际无法全心对敌。是以本想激励于我。姐姐,你我十年终始,遭际沉浮,难道还怕过不去眼下的这一关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与李清照对视,一面却发现那一双平生所见最为清澈明亮的眼睛,竟尔渐渐蒙上了一层水雾。继而,水雾化作了朝露,越积越多,终于滑下脸颊。
李清照,就这么带着眼泪,缓缓地站起身来,转过桌角,走到高强身边,很僵硬地伸出手臂,搭上高强的肩膀,然后以更加僵硬的动作,将头轻轻靠在高强的肩上。高强只觉得,自己肩头忽然传来了一阵湿润感,并且渐渐扩大,而李清照的肩膀也开始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哭了,在平生第二个男人的肩头哭了,原本以为,此生永远都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高强愣着,李清照也就这么哭着,甚至高强都没有想起来,要用自己的手臂去环抱着李清照的身子。换在现代,这样的感觉无疑是极为令人难以想象的,然而高强与李清照之间就是如此,十年相交,他们俩之间往来神交,但身体接触的感觉却极之陌生,最为亲密的接触。也不过就是在汴梁城双方剖白心意的时候,李清照抚了高强的脸颊而已。
“看来,没有做好准备的人并不只是她一个……”高强忽然冒出了这样古怪的想法,然后,很努力地试着让动作不那么僵硬,要将手臂抬起来环着李清照的身子。不过当自己的手举过李清照的肩头,让他自己能够看到的时候,他却忽然发觉,原来自己努力的结果,就是作出了和刚才李清照几乎同样僵硬的动作来。
出乎意料之外,这样的发现居然令高强笑出了声来,当然,一笑出声之后他就开始后悔了,这不是明摆着破坏气氛吗?
貌似这种判断是正确的,因为李清照在听到这笑声之后,便很快止住了哭泣。她依旧靠在高强的肩膀上,只是转过头去拭了拭眼泪,待情绪略微平复之后,方离开高强的肩膀,退后半步,低着头道:“妾身……”
“这个,你莫要误会,我不是在笑你……”高强慌忙想要解释,不过他忽然发觉,这种事还真得不好解释,一解释问题就更多。
好在李清照也并不是需要这类解释的人。她话语被高强打断,只是抬起头来看了看高强,看他苦于寻觅词语的窘迫,忽然也笑了笑,柔声道:“相公雄才大略,世所罕有,区区金国蛮夷,岂能令相公自乱方寸?妾身只是想,若是因为妾身之故,令相公出征前夜尚有所挂碍的话,则妾身实有负高门正室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