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这事要从长计议……”
封志仁见陈潢红着脸岔话儿,在旁笑道:“天一,莫非因令兄不在,不敢自作主张。有靳中丞在,伯什么?——你饱读诗书,岂不闻‘美人香草,皆君子之所好’?范文正公以天下之忧乐为怀,在《碧云天》词儿里不也说什么‘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封志仁摇头晃脑引经据典正说得得意,突然阿秀挑帘出来,默默站到众人的面前,一下子,大伙全愣住了。
阿秀今日的打扮真有点令人目眩神摇。只见她上身着一件宝蓝色大袖衫,杏黄坎肩儿上,斑斑点点错落有致地绣着摘枝儿梅。下身着一件一绿到底的百褶裙。头上珠结翠绕,刘海似烟,两只水灵灵的大眼左顾右盼,把众人都看愣了。陈潢低着头不敢仰视,却听阿秀淡淡一笑,对陈潢说:“陈大哥你能想着回到这里,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陈潢忙立起身来,深施一礼:“陈潢拜见汗格格!”
这一声儿,叫得靳辅和封志仁全傻了眼,酒都化作冷汗淌了出来。阿秀眼眶中的泪打着转转,笑谓靳辅道:“靳大人,你用不着吃惊,我就是喀尔喀蒙古土谢图汗的女儿,宝日龙梅!”
靳辅一眼不眨地看着阿秀。土谢图王女失踪的消息他早从熊赐履处听说了。这样的打扮。这样的言谈,突然出现在这里,便是做梦也想不到的。靳辅怔了半晌,示意封志仁关了堂门,小心翼翼地问:“啊,您就是土谢图汗格格……但不知有何凭证?”
阿秀略一沉思,便近前伸出臂腕,“请靳大人验看!”靳辅小心上前看时,却见一方龙形玺文,两行满蒙合壁的小字,用丹砂刺在臂上,不由摇了摇头,为什么?他看不懂。
陈潢轻声道:“我认识,这上面写着‘天子大汗圣命土谢图汗世守喀尔喀部’。”待陈潢翻译完了,阿秀又站起身来,从腰间解下摈榔荷色,撕开里儿,取出一块血迹斑斑的黄绫绢。扇面大的绢幅上密密麻麻全是汉文,详述喀尔喀三部之乱和被葛尔丹倾覆的情形,请朝廷早发天兵消灭叛臣……下面盖着朱印:“御赐土谢图之宝”。
靳辅脸色惨白,躬身离座:“失敬得很!老伯母请扶格格坐了,容我大礼参拜!”
阿秀眼泪像串珠儿般落下,也不揩拭,任情由它淌着,颤声说道:“不必了。葛尔丹抢我土地,杀我子民,只是给朝廷上了一道贺表,皇上就默许了他称王称汗。皇上和朝廷已忘掉了我!格格二字再不要提起。如今我是连陈先生都配不上的乞丐,一个没人关心的弱女子……”
听了这话,陈潢像被钢针猛地扎了一下,脸色纸一般苍白,躬身说道:“格格言重了,我……”
靳辅叹息一声:“唉!格格有所不知,我此番进京,蒙皇上三次召见,两次都说到喀尔喀之事。如今国家正在东南用兵,不能兼顾西北,只好和葛尔丹虚与周旋。说起这事,皇上十分感慨,要我数年之内,治好黄河,确保潜运,以备运粮急用,等打下台湾,即挥师西域。准葛尔及蒙古诸藩不同于朝鲜、琉球和南洋诸国,数千年皆我中华天朝版上,岂容葛尔丹逆臣擅自割据?”
“你说的是……真的?”
“岂敢妄言?”靳辅慢慢立起身来,压低了嗓音道,“……皇上已密谕机枢要臣草拟西征图略。今冬明春间,皇上还将北巡奉天,联络漠南诸蒙,商议大计——”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口,想起事涉绝密,康熙至嘱“法不传六耳”,感到自己为了抚慰阿秀,已经说得太多了。
可是就这么几句话,阿秀已经十分满意了,含泪而笑,抿一把头发:“请靳大人奏明皇上,葛尔丹在准葛尔掘了很多黄金,送给东蒙古诸王,不要叫皇上轻易相信他们!”
“当然要奏,连格格在此的事,也必须一一奏明。”
阿秀咬着嘴唇,转过身来,不无幽怨地瞧了一眼局促不安的陈潢:“我的事请暂且不奏,等和陈潢的事有了结果再说!”一时间众人又都默然。
靳辅忙出来打圆场:“啊,啊,这事从长计议……慢慢地商量吧。天晚了,又阴上来,咱们回驿站去吧。天一,你的书稿不是还没找到吗?今晚,你就留下来吧!”说完,带着随从告辞走了。
韩刘氏也借着送客,回避了出去。屋里只剩下陈潢和阿秀两个人。阿秀坐着吃茶一言不发,陈潢觉得身有芒刺,坐立不安。半晌,才听阿秀说道:
“天一先生,你……几时启程南下?”
听阿秀称他“先生”,陈潢连忙起身一躬答道:“不敢、我明日就走。唉,陈潢微末书生,有缘与郡主格格相识,格格一片深情我当永记于心。从此地角天涯,人各一方,望格格善自保重。”
话犹未完,阿秀冷笑一声打断了他:“我不要你叫我什么‘格格’!来中原几年,我已渐渐明白了。在陕西你救我出来,也倒罢了,你既讲‘名节’二字,在黄粱梦,你我同宿一室,此事如果张扬出去,又置我于何地?”
陈潢此时也是感慨万千,抚案叹道:“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您这样待我,我心里不能无动于衷。但格格细想,假如您真的嫁了我,是我随您去蒙古,还是您随我去靳辅手下治河?公主不能忘了复仇、家恨,陈潢又一心想在河防事业上一展抱负,天下的事没有十全十美的——至于在陕西和黄粱梦这些事,陈潢已经忘了,就是面对父兄至友,也永不提起一字!请格格放心好了。”
阿秀听了沉默半晌,冷然说道:“哼!你当然是君子,我信得过你——假若是寻花问柳之徒,我阿秀瞧得上你吗?皇上答应了兴兵灭贼,我更放心了。我只告诉你一句话,哪怕你走遍天涯,我总要找到你,跟着你,我要看着你和别人成亲!”
阿秀这话说得如此决绝,使陈潢张口结舌,却无言可对。房里死一般的沉寂,外面,寒风渐起,冷雨飘落。墙边的藤蔓在雨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陈潢心中一陈凄楚,慢慢起身走到窗前,怅然地看着风雨飘摇中花草,头也不回地缓缓说道:“阿秀,你说过你喜欢我,要嫁我,我陈潢又何尝不爱你?但是,你静心细想,你我身份、根底、志向、阅历相差得这么远,唉……”
阿秀慢慢走过来,与陈潢并肩而立,望着窗外。天上的云压得很低,搅成一团雾似的,蒙蒙细雨渐渐沥沥,芭蕉叶上沉重的水珠像泪一样一滴滴沉重地落在地下。阿秀心中一酸,早已泪如雨下。却听陈潢又说:“我们的事,好比奈河,你听说过吗?奈河不为生人搭桥,那是人死之后才能渡过去的。如今你我各站奈河一岸,又怎能……”他哽咽了一下,没有再说下去。
阿秀听着他凄凉悲枪的语调,才知道这书生义无反顾的心胸竟是这样的博大深沉。她的心碎了。
靳辅回到驻处,不敢怠慢,立即把在丛冢镇遇见了阿秀的事,写了一封信,寄给明珠。信中,自然也提到了阿秀和陈潢之间的感情纠葛。明珠收到来信,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便立刻派人赶到丛冢去接阿秀。不料却晚了一步,不但阿秀不见了,就是韩家也搬走了。向街坊四邻们一打听,说,他们大概是去了安徽,具体什么地址,却没人能说得清。明珠一听,没主意了。阿秀是堂堂蒙古王公公主,前些时在北京城里,被葛尔丹的使臣认了出来,闹一场人命大事儿,等皇上发话要去查找时,她突然失踪了。现在好不容易,得到了消息,又再一次失之交臂。瞧瞧这事儿,该不该奏明皇上呢?不奏,万一皇上查出来,就是欺君之罪;奏了呢,皇上要马上追查阿秀的下落,自己又上哪儿去找呢?嗯——看来,得去找高士奇,让他帮助给拿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