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元十四年,二月二十四日。
在太初殿前那座白玉广场上,孙玉成静静坐在一角,外面喊杀声不休,一夜时间,整个皇宫被染上一层浓重血色,经过那场浩大春雨冲刷,雨水混合血水的独特气味,直钻鼻孔。
这位终于得势的旧太子,看向天边将升明日,这会是昭元年最后一轮太阳,自今日以后,洒在吴地的就会是太和年的日光。
孙玉成伸出手摸了摸某处白玉,玉上有一块小角,这位新帝随手将沾满鲜血的手在锦袍上抹了一抹,若是不生在帝王家,他与昭元帝也会是对要好的兄弟。在岭南的这些年,这位锦衣男子曾无数次想过,若是只是平常农户家中子弟,是不是可以兄友弟恭?这处小角,是当年自家弟弟在此处摔倒,他就去哄年幼昭元帝,说把这块白玉锯了,年幼太子趁着夜色,在那白玉广场上拿着一把小锯,奋力锯了一夜,锯下一块小角,那位明德帝曾在夜色之下,静静看着那个小人,或许那位威严帝王也曾想过,自己膝下两子不会兄弟相残。
喊杀声越来越弱,一切即将尘埃落定,皇宫西面一处宫院中,那位以善妒多谋而闻名的宣妃,死死握着一把长剑,盯住宫门,护着身后昭元帝。
孙玉全有些无奈的苦笑,此刻反而有些平静,伸手握住身边妃子一直发抖的手,“没用的宣儿,天命不佑,这一夜朕已看开,帝王易位是常事。何况已经偷来这十四年了,没什么缺憾了。”
面容精致的妃子有些悲伤,眼泪打湿面庞,有些愤恨的咬牙开口,“丁承渊孔丘这些乱臣贼子就该万死!还有宫外这些贱民,一个个命贱如草芥,也跟着这天杀的孙贼一起叛乱,就算陛下当年有错,如今也是正统,当真该诛尽九族,剥皮抽筋!”
孙玉全招了招手,院中凭空出现那位身穿绛衣的孙氏皇室二供奉,这位帝王呼出一口长气后,有些眷恋的看向身旁,“这些年从未拜托过你什么,如今想让你帮我,把宣儿送出宫去,护在宣儿身旁,别被那位诗剑仙找到。”
那位绛衣供奉点了点头,并不言语,认下这桩差事。
玉宣看向身边将死帝王,眼里有几分不舍,“宣儿不愿走,陛下在哪,宣儿就在哪!不过同死而已,宣儿有何不愿!”
孙玉全不去看眼前玉宣,眼前女子一如当年好看,也同当年一样会骗人,就连目光,也能装的十分像,孙玉全摇了摇头,“宣儿,朕是个帝王,你骗不了朕的。你不爱朕,你爱的是朕手中的权势,所以你才会劝朕设下那场明德围杀。所以这些年来,并非朕不爱你,而是朕心中有气,才宁愿后位空悬,也不立你。走吧,帝王易位,你留下也无意义,不必再违心去演了。”
玉宣有些心虚的错开目光,低下头有些哽咽,“陛下会活着吗?”
孙玉全转过身去,挥手示意绛衣男子,自言自语,“吴地新帝,怎么会让旧帝活着走出宫门呢?”
绛衣男子发觉有一道磅礴气息在飞速靠近,拉起身边玉宣离去,向着皇宫北面飞速遁逃。
在李扶摇即将靠近那处宫院时,一位多年不曾现世的老人出现在宫院之外,与一位皇室供奉携手阻拦这位诗剑仙。
昭元帝望向某处,取掉头上束发小冠,不去管什么帝王仪态,缓缓走向那座儿时书院。
太初殿前,挥手屏退前来禀告丁军后,孙玉成缓缓站起身来,来人所禀,是这偌大皇宫,找不到那位昭元帝踪影,担心这位旧帝已经逃出宫中。
几乎就要功成,这位旧太子却心事繁琐,走下白玉广场后,踩着一摊摊血水,步伐沉重,走向皇宫一处荒废小院。
书院老旧院门被推开,孙玉成站在院门前,风吹入院中后,尘土飞扬,院内院门,新旧两帝对峙。
孙玉全看着那张十四年未见的熟悉面庞,目光里,兄长锦袍上染着大片血色,面容狼狈,“如今该叫你皇兄呢?还是叫那个父亲为你拟定的称呼,太和帝?”
孙玉成总觉自己对这位弟弟是怀有恨意的,可是此时站在身前,心中只有几分苦涩,这位今日新帝,昔日旧太子张开嘴,嗓音沙哑,“那我该怎么叫你,昭元帝?还是玉全?”
孙玉全有些自嘲的笑了笑,眉眼被散发遮住,看不清神色,“真不愧是太和帝,当年就是这样,做什么事情都要压我一头。如今呢?诗剑仙,孔圣,枪圣,就连道门魁首都来了,真是天大风采。”
孙玉成恰好停在院门阴影下,有些苦涩,就像是自家调皮弟弟,撕碎了自己某本珍视典籍一般,不知怎样教训才好,“玉全,你做错了。当年父皇为你我二人取名,玉成,玉也需全。你我身上终究都流的是孙氏的血,可你做错了,就要受罚。”
孙玉全看向院中一处,那里有张破碎桌椅,声音有些哽咽,“朕做错了?太和帝记性如此之好,那记不记得那里那张桌子?”
孙玉成将视线移到破碎桌椅上,点了点头,“你我年幼时在这书院读书,你年纪小,常被魏地质子欺负。我知道后,就牵着你来这书院为你讨说法,双方起了争执,我就拿这张桌子砸魏地质子。”
孙玉全抬起头,眼眶通红,有些癫狂的笑着,“对,那太和帝知不知道?全书院都看见是你动的手,魏地问责,父皇问起先生时,先生却说是朕动的手!父皇其实早就知道,但你是太子,你守礼懂法,温和谦逊!父皇不会去管真相如何,我被拉到偏殿,那日若是魏使点头,父皇就会杀了朕给魏地赔罪!那是朕离死最近的一次,比起太和帝你,朕在父皇眼中命贱不过草芥!所以朕追求权利有错吗?朕只怨自己,不够心狠,没有斩草除根!今日不过成王败寇,朕就将你的这十四年还给你!你该庆幸,若是朕早知道你会回来,莫说这座书院,你连金陵都不会有机会踏进!”
孙玉成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孙玉全,眼前之人与记忆之中已经不同,有些陌生,“所以你就能心安理得的坐着那个位置?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恨了你十四年,孙玉全,兄弟相残,这就是你的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