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座浪卷涛飞的英吉利海峡在徐志摩心中翻腾。他觉得他对徽因要说的话在上个世纪已经说完了,或者一定要留到下个世纪去说,现在要做的事情,是从她的目光里努力去读出那种承诺,那种渴望,那种与生俱来的默许。这朝阳下的海水,是燃烧的火焰,他感到了那火焰的冰冷。
他的玳瑁镜片模糊了。林徽因的脸庞在扑朔迷离的镜片上幻化着。
缆绳解开了。锚链抖动的声音在空旷的心壁上放大了许多倍。
徐志摩觉得,维系在他心上的那根绳缆,突然被人砍了一刀。他,没有听到那条绳缆砰然断裂的声音……
海上情思
穿过直布罗陀海峡,三岛丸鸣笛三声,船下的水域已经叫做地中海了。
一场飓风刚刚过去,海面平静得像一块光滑的玻璃。太阳从船的后舷升起来,黄绿色的阳光仿佛在水面下游动,海水越发澄明,飞鱼追逐着航船,起起落落,煞是壮观,有几只竟飞落在甲板上。有蓝鲸在不远处自由自在地喷吐着飞泉,那水柱在阳光下也是安宁的黄绿色。
徐志摩拉了一张帆布躺椅,在甲板上半躺半坐,地中海湿润清爽的季风,吹拂起他浓密的头发,他推了推眼镜,大口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这黄绿色的阳光,很容易使他想到比海更遥远的地方。
这是1922年9月,徐志摩怀着异样的心境,搭乘这艘日本商船,在海上已经迎迓了几个日落日出。
他眯起眼睛,仿佛听到那黄绿色的阳光一样的声音从海里传来,仿佛听到一粒鱼卵里的生命砰然开放,仿佛听到一只怀珠的母蚌痛苦地呻吟。
遏不住的诗情在撞击着他的心扉,他脱口吟诵着: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无因而来的!
这风隐日丽,也不是无因而然的!
这些进行不歇的波浪,唤起了思想同情的反应涨,落——隐,现——去,来……
他多想这地中海的季风能够强劲些,再强劲些!把他的诗句传导给梦绕魂牵的林徽因。他是为了一个梦想,中断学业踏上归途的。这个梦想,好像血管里的毒液一样折磨着他,为了那个无法排遣的影子,他寝食不安。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他总是痴痴地勾勒着那张千遍万遍默想过的面庞,可总是勾勒不出一个完整的形象,勾勒出的只是一些回忆的碎片。
梦也做不成一个的时候,诗却写了不少,每一首诗,都是献给心中那个偶像。
他站起身子走到船舷边,凭栏临风而立,索性开怀吟哦:无量数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样,一树上没有两张相同的叶片,天上没有两朵相同的云彩。
此刻的徐志摩,已经为他的所爱,清扫了心灵深处那片最圣洁的土地,该去的都去了,该来的能如期而来吗?经历过了,挣扎过了,他已心平如镜。
6个月之前,他曾致信在德国柏林留学的妻子张幼仪,坦率地谈了自己对婚姻和爱情的理解:“真生命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幸福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真恋爱亦必自奋斗自求得来!彼此前途无限,……彼此有改良社会之心,彼此有造福人类之心,其先自作榜样,勇决智断,彼此尊重人格,自由离婚,止绝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信刚刚发出,他便动身去了柏林。此时,张幼仪已为他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彼得,小彼得刚刚满月,已经会甜甜地笑了,他不知该以什么样的目光,去回报儿子那双黑葡萄样的眼睛,然而,他还是请了金岳霖、吴经熊做证人,与张幼仪在离婚证书上签了字但是你呢——依旧冲洗着欧非亚的海岸,依旧保存着你青年的颜色,(时间不曾在你面上留痕迹。)
依旧继续着你自在无罣的涨落,依旧呼啸着你厌世的骚愁,依旧翻新着你浪花的样式,——这孤零零地神秘伟大的地中海呀!
徐志摩把十指插进头发里,他被自己的诗句燃烧着。这样的时刻,一根火柴便能引发他血液的沸点。
海,在他的眼前宽阔起来。
北雁南飞,又是故国残秋。
徐志摩这只海外归鸿,此时已心力交瘁。梦醒了,梦碎了,他不知道自己回国后这一个多月是怎么活过来的。只是听朋友们说他脱了个人形,合体的长衫宽大了许多。
他在上海下船后不久,就听到了这个无疑是当头一棒的消息:林徽因已同梁启超的大公子梁思成结为秦晋之好。他不敢相信,但朋友告诉他,梁启超已写信给长女梁思顺,明明白白地讲了林徽因同梁思成的婚事“已有成言”。
他还是不敢相信,他已经没有力气接受这残酷的现实:他的心上人已罗敷有夫。
耐不住这灵魂的煎熬,一个多月以后,他还是硬着头皮踏上了北去的列车。他在林长民家受到了热情的接待,林家住北京景山西街雪池胡同,那是一条短短的胡同,奇 …書∧ 網紧紧依傍在北海公园东侧,举目便能看见圣灵的白塔,庭院幽幽,天井中两株括树,枝叶细细,无力不乘珠。林长民美髯已不复见,下巴刮得铁青,却显得干练精神,他对在英国结识的忘年小友十分殷切,兴致勃勃地请徐志摩喝绍兴“花雕”,他说在国外呆了那么多年,却没有养成喝洋酒的习惯,还是家乡的酒好啊!在林家没有见到徽因,却看见了悬挂在书房“雪池斋”福建老诗人陈石遗赠给林长民的诗:七年不见林宗孟,划去长髯貌瘦劲。
入都五旬仅两面,但觉心亲非面敬。
小妻两人皆揖我,常服黑色无妆靓。
………
长者有女年十八,游学欧洲高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