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心想,既然董承是雒阳旧臣,又是自己丈人,自然得帮自己人,便开口道:“既然如此,那么就依董将军的意思办吧。荀令君,你辛苦点。”
董承大喜,连忙跪下谢恩。荀彧被皇帝点了名,只得也跪倒遵旨。刘协还想勉励荀彧身后的满宠几句,但一看到他那张阴冷的脸,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目的达到以后,董承颇有些得意,他转动几下脖子,仿佛刚刚打了一个胜仗。伏后轻轻弹了一下刘协的椅背,刘协猛然想起她之前的叮嘱,咳了几声:“董将军,可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嘱托。”
这句平常的话,在董承身上却发生了奇妙的反应。他大声答道:“臣自当粉身以报陛下圣恩。”整个人双手撑地,有如一头卧虎,浑身洋溢着热烈的气息。
刘协心想这位董将军用词是否有些过重了,要么就是他们说的根本不是一件事。满宠饶有兴趣地从背后望着董承,心里闪过和刘协相同的念头。
君臣之间又寒暄了几句,会面便结束了。等到这些臣子离开尚书台后,伏后放下珠帘,对刘协道:“陛下你犯了一个错误。你刚才不该那么快就表达出对董将军的支持。”
刘协有些不解:“董承是忠臣,荀彧和满宠是奸臣。我应该帮好人,不帮坏人,不是吗?”伏后摇摇头:“朝廷之事,可远不能用忠奸来区分。天子的态度,不可轻易流露出来。否则在有心人眼中,会判断出许多东西。”
“难道说,我对董将军说的那句话,还隐藏着什么内情?”刘协问。
“你会知道的。”伏后回答,然后看看左右,“不过……现在可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
刘协有些不悦:“既然我是天子,难道还有什么事该被隐瞒吗?”伏后殷勤地弯下腰去,为这位皇帝掖好被子,然后拍了拍他的脸颊,像是应付一个耍赖顽童的母亲,柔声道:“那是一句咒语啊,一句可以让整个许昌都陷入混乱的咒语。”
董承离开尚书台之后,董妃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他们两个拜别了荀彧与满宠,登上马车。董承临上车前,对跟随马车的心腹吩咐道:“去请种校尉和王将军,我今天过生日,请他们过府一叙。”
心腹领命而去。同车的董妃奇道:“父亲您的寿辰不是八月么?”董承看了一眼自己女儿,微微一笑,却不置可否。董妃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今天陛下给人的感觉非常奇怪。”
“哦?是因为有恙在身吧?”董承漫不经心地回答。董妃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找不出合适的词来描述:“不,就像是……换了另外一个人。”
“一定是你被伏寿那丫头气晕了头,以后可别那么大醋劲。”董承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董妃撇撇嘴,倔强地把脸转到一边去。董承的笑容很快收敛起来,他轻轻摩挲着自己腰带的铜环,眼神变得坚毅起来。
目送着董承的马车离开皇城,荀彧收回视线:“伯宁,你觉得如何?”满宠微微偏了下头,像是一条冬眠刚醒的蛇:“新的收获没有,只是意外地证实了一个猜想。”
荀彧没有问他这个猜想是什么,只是背着手,平视前方,忧心忡忡地叮嘱道:“这件事要尽快解决,曹司空在前线形势紧张,后方不能乱。”听到荀彧的嘱托,满宠恭敬地鞠了一躬,回答道:“祭酒临行前已经有了指示,无须大人费心。”
荀彧皱了皱眉头。这个名字,让他既觉得放心,又有些不安。尽管那个人如今不在许都,可那种强大的影响力却依然存在。
“他说了什么?”荀彧问。
“许都需要一场大乱。”
【3】
董承的府邸位于许都的东南方,原本是一处河内富商的宅子,两进四通,十分豪阔。此时在正厅之内,仆役们正忙着打扫杯盘狼藉的宴会,几张小桌上还剩着许多吃食,看起来客人们漫不经心,并没太多食欲。
正厅后转过一条走廊和一处小花园,几名黑衣仆从在庭院里或隐或现,再往里便是当朝车骑将军的内宅。内宅之中,除了董承之外,还有三个人。他们并没有像平时议事一样跪在茵毯上,而是不约而同地围在董承身旁,表情颇为凝重。
董承的手里,还捏着一条款式华美的玉带,玉带似是被利物割开,边缘露出白花花的衬里。其他三个人看玉带的眼神里都带着一丝敬畏。
“……就是说,昨晚禁中大火之前,伏寿让你的部属都撤到了城外?”董承微皱眉头。
种辑点点头。他是从清理禁宫的现场赶过来的,身上还带着烟熏火燎的味道。按道理禁中失火,他的罪责不小。可奇妙的是,无论是皇帝还是尚书,似乎都不急于追究责任,暂时也就没人拘押他。
他把昨晚的大火详细地讲了一遍,大家都陷入了沉默。听起来这明显是一起预谋的事件,但皇帝为何要这么做?他们自命都是忠臣,可对主君的想法有时还是摸不着头脑。
“陛下做事,从来都有他的道理……”董承沉思片刻,忽然呵呵大笑起来,“这一场火,烧得好啊!”其他三个人惊异地望着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董承将手里的衣带抖了抖,道:“昨夜的大火,是陛下给咱们送的助力,就像这衣带诏一样,是陛下的一道密旨,一个契机。”
“将军您的意思是?”种辑瞪大了眼睛,他隐隐猜到了什么。
董承竖起了一根指头,说:“曹贼在许都经营了这么多年,实力根深蒂固,不是等闲可以撼动。这一场火,在这铁桶上劈开了一道缝隙,让我等有腾挪辗转之机。”
他看几个人面露未解之色,又解释道:“今天陛下已经应允,以徐璆为首,董芬、恒范为副,三位大臣合议整顿皇城宿卫与许都卫。我们的机会,已经来了。”
“可满宠会甘心接受吗?”种辑担心地问,满宠和他手底下的许都卫是什么样,他可再清楚不过了。明争暗斗了四年,雒阳一系很少处于上风。
董承眯起眼睛:“他答不答应,都不打紧,乱起来才好。曹贼如今北忌袁绍,南防刘表,许都是他的根本,绝不容乱。所以一定要把许都搅得天翻地覆,咱们才有机可乘。禁中大火,就是陛下要撬动这局势的第一招手段,咱们现在就要下出第二招。”
他转向另外一位客人,这人身材魁梧,虽然穿着布袍,却遮掩不住他锐利的气息:“王服将军,军中动静如何?”王服正在沉思,听到董承发问,连忙将身体挺直:“昨日许都附近出现盗匪,还劫杀了一位路过的官员。现在城中驻屯的部队,一半都被邓展撒出去围捕了,还有一半如今散在城里各处戒严。曹仁将军的部队,驻在南边未动。”
种辑插嘴道:“倘若许都有变,曹仁的军队三炷香内就可以赶到城内。”那天晚上卫戍部队带来的沉重压力,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董承“嗯”了一声,淡淡道:“曹仁不是问题。”他又向王服问道,“如果需要的话,咱们一夜时间能集结多少人?”王服道:“三百之数。”董承闭起眼睛,略算了算:“还是有点儿少……”王服有些尴尬,辩解道:“这三百都是我的亲兵与弟子,再多别人就会起疑心。”
“倘若许都真乱起来,这三百人撒出去,只怕连个响动都听不到。你得再想想办法,无论如何在城中保证有五百人掌握在手里。此事关系到汉家江山,王将军你得再用心些。”董承说得轻描淡写,王服有些紧张地擦了擦额头的汗,点头应诺。教训完王服,董承倏然把眼睛睁开,转向第三人:“吴硕,刘玄德现在到哪里了?”
第三人一直站在屋子的阴影里,听到董承叫自己的名字,才向前一步,从怀里取出半截木片,递给董承:“玄德公已过东阿,后日当入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