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谈着,忽然上面一声金缶脆响,朝议正式开始。
皇帝和大臣们草草地走了一遍朝议的仪程以后,满宠率先站出来,请求奏事。刘协懒洋洋地抬手准了。满宠便把昨晚发生的一切一一道来。
满宠的声音阴森森的,而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仿佛在朗读前朝旧事。在汇报中,一些细节被刻意掩饰,但整个事情的全貌还是被勾勒得很清楚。
很多人看到满宠站出来,都大为惊讶。要知道,董承“叛乱”是件大事,一般应由皇帝向臣下颁旨说明,或者由尚书令代为宣布结果,以安群臣之心。如今居然是一个小小的许都令站出来,以奏事的形式向皇帝汇报,这其中的味道,颇值得思索。
“哼,一看就是荀文若的安排,他倒有心思。”孔融在人群里撇了撇嘴。
董承叛乱一起,任何人都会联想到汉室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如果这两者被有心人联系起来,诛杀董承就成了对汉室宣战,政治上会很不利。
荀彧让满宠打破惯例,自下向上汇报,明摆着就是想把汉室从这起事件里摘出来。是的,汉室对这起叛乱事先毫不知情,一直到许都卫消弭乱象,主动报告,皇帝方才“欣闻”。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两者之间的区别可是相当之大。
而且满宠的许都令身份,暗示这不过是起治安事件,幕府不会扩大打击面,追究其他雒阳系官员的责任。这样一来,汉室既不会被董承牵连,曹操的敌人也拿不到任何话柄,还顺便安抚了朝廷官员,一举三得——这是典型的荀氏平衡之术,谁也学不来。
在这个朝廷里混的,都不是傻瓜。大多数人在愣怔片刻之后,都解读出了幕府释放出的善意。有些人如释重负,有些人面无表情。孔融忍不住喟叹道:“荀彧这个家伙,如果把这些心思都用在辅佐汉室上,那该是另一番气象呀。”赵彦却没接下去,而是死死盯着满宠,不放过他说的任何一个字。每一个细节,都有可能帮助他完成董妃的嘱托。
满宠的汇报很快就结束了,然后谦恭地退了回去。荀彧向皇帝询问意见,刘协无精打采地摆了摆袖子,冷寿光乖巧地递来一杯药汤,他接过杯子慢慢啜饮,意思是我不管了,你们随意。
荀彧知道皇帝情绪不高,他不知昨晚龙榻上那半幅没写完的书法,还以为陛下仍旧在为董承之事郁闷。这件事荀彧无法劝慰,只求皇帝不要失心疯般站出来说傻话,一切就都好办。
群臣此时都在议论纷纷。满宠的报告里除了提及董承一党的下场以外,还透露说有一位汉室良臣,赴许勤王,大家都在猜测到底是谁。
荀彧站出一步,清了清嗓子:“陛下有旨,宣宣威侯建忠将军张绣、宣义将军贾诩觐见。”
这两个名字在群臣中炸响,除了事先知情的几个人,其他人人面色都是大变。
曹操与张绣之间的仇恨谁人不知,可如今张绣居然厚着脸皮跑来许都,还帮着曹操干掉了董承,这其中转变,许多人都反应不过来。一直到张绣和贾诩登入殿内,大臣们才想起来,在张绣身后,还有那么一个可怕的老头子。
贾诩的宣义将军印绶,早在长安就缴还朝廷了。现在荀彧宣这个号,无疑是对他在平叛中扮演角色的肯定。
荀彧、满宠、张绣、贾诩,董承居然要面对这么多对手,实在是太不自量力了。殿中的大部分人,都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一时间殿内变得极其安静,百多双眼睛都集中在他们两个人身上。
张绣走在前面,昂首挺胸。他昨夜退出城之后,约束人马后退三十里,然后换上布衣,单骑再入许都,得到了荀彧的亲切接见,安排他今日亮相,算是昭告天下。
而贾诩还是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走几步就要喘上一喘,似乎随时可能倒在地上。可没人觉得这很可笑,有些雒阳系的老臣清楚地记得,这个老东西在长安时给人一种行将就木的错觉,可他们许多同僚如今都死了,他却仍旧活得很硬朗。
两个人一快一慢,相继步入殿内。
刘协抬眼看了看他们,注意到贾诩胸前那口龙涎,好似还没擦掉,仍有洇记。他现在心乱如麻,也无从去想贾诩这么做是嘲弄还是尊敬。
张绣和贾诩跪倒在地,向皇帝施礼。他们还没站起来,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童声。
“杀吾兄者,可是正在此殿中?”
这一声令群臣悚然,连刘协都忍不住抬起头来,朝外面看去。只见外面有一个小孩子,身披白色麻衣,腰系草绳,右手还举着一根铭旌木杆朝着这里走来。那铭旌比他个头还高,只能半举半扛,十分吃力。守卫皇城的卫兵们纷纷退开数步,谁都不敢阻拦。
“二公子?”荀彧低声惊呼了一声。
来的正是曹丕。他独身一人,身穿丧服,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荀彧看看张绣,后者还在笑,但五官已经开始扭曲。荀彧暗叫不好,张绣这样的投诚者,最为敏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不安。这时曹丕跑过来,无疑对他是最大的一个刺激。
荀彧快步走下台,上前搀住曹丕胳膊低声道:“公子,此地乃朝中议事之所,无诏带钩擅入,是要有大麻烦了。你擅闯朝殿,已是祸事不小,再不退去,只怕你父亲会不高兴。”
曹丕把目光扫了一眼张绣和贾诩,对荀彧道:“荀先生,我自有分寸,只问几句话就走。”
“胡闹!天子就在上头,岂容你一个小孩子随意僭越。难道你想篡位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