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地位卑下,却也有本性和情感,希望这感情不会冒犯什么人。那房间也还可以算体面,一半做客厅,一半做厨房。只是这房间一点也不让人觉得舒适。桌上摆着茶具,炉架上烧着水壶。一个带抽屉和桌面板的柜子是专供尤来亚晚上看书写字用的,上面横放着尤来亚的那个往外吐文件的蓝提包,还有由提德先生大作率领的一队书,这些书都是尤来亚的;有一个角柜;还有一些常见的用具和家具。我不记得有什么东西看上去无遮无盖、历尽挤压、贫寒凄惨,但我的确记得那儿的一切看上去给人如此感觉。
希普太太仍然穿着寡妇的丧服,或许这也是希普太太的谦卑的一部分吧。尽管希普先生死了多年,她仍穿着寡妇的丧服,我觉得她的帽子倒有点变通,其它的全像新服丧的一样。
“我相信,这是一个可以纪念的日子,我的尤来亚,”希普太太一边准备着茶一边说,“因为科波菲尔少爷来访问我们呀。”
“我说过,你会这么想的,母亲。”尤来亚说道。
“如果,我可以希望你父亲,无论为什么,都还能和我们在一起,”希普太太说道,“他今天下午也一定觉得很得意呢。”
这些恭维真叫我不安,但被人当作贵宾看待,我也知道要领情。于是我觉得希普太太是个可亲的女人。
“我的尤来亚,”希普太太说道,“早盼着这天了,少爷。他生怕我们的卑贱会成为障碍,我也这么怕来着。我们现在卑贱,我们过去卑贱,我们将来也永远卑贱。”希普太太说道。
“我相信你们不会这样,夫人,”我说,“除非你们愿意。”
“谢谢,少爷,”希普太太回答道,“我们知道我们的身份,就是这种身份,我们也满心感谢上苍呢。”
我觉察到希普太太渐渐与我靠近,尤来亚渐渐来到我对面。他们毕恭毕敬地劝我取桌上最好的食物。当然,那些食物中并没有我特别喜欢的,但我觉得人情重于物情,也觉得他们殷勤热情。不久,他们就开始谈论姨奶奶们了,我就把我的看法讲给他们听;然后又谈论起父母亲们,我又把我的看法讲给他们听;再然后希普太太开始谈起继父们,我又开始把我的看法讲给他们听——可我又打住了,因为姨奶奶曾嘱咐我千万别说这个问题。不过,正像一个未经世故的嫩软木塞抵不住一付拔塞钻,也正像一颗稚嫩的牙抵不住两个牙医,还正像一个小毽子抵不住一副毽板拍那样,我也抵不住尤来亚和希普太太。他们对我简直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把我不愿说的或我的确想起来都害臊的事一点一滴榨了出来。当时我年幼而坦白,以为这样信任人而不设防方为体面,再加上我自认为受这两位可敬的主人照顾爱护着,一切就更由他们来了。
他们彼此很亲爱,这是无疑的。这点对我产生了效力,我把这视为人之常情;可是他俩有无论这一个说什么而另一个总能接过话题说下去的技巧,这是我无法抵抗的。当关于我自己的事已无法多套出什么来后(因为我绝不谈我在默德斯通——格林伯公司的生活,以及我在旅途上的经历),他们就开始谈论威克费尔德先生和爱妮丝。尤来亚把球抛给希普太太,希普太太接住后又抛回给尤来亚,尤来亚接住拿了一小会又抛给希普太太,就这样,他们抛来抛去,直到我头昏眼花,分不清球在谁手中。球本身也变幻着。时而是威克费尔德先生,时而是爱妮丝,时而是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优秀人品,时而是我对爱妮丝的赞赏。时而是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业务和财产范围,时而是我们吃过晚饭后的家庭生活,时而是威克费尔德先生喝的酒、他喝酒的原因以及对他喝过量表示的叹惜;总之,时而这事,时而那事,时而几件事并提。我似乎说话不多,除了怕他们为他们自己的卑贱和我的光临而拘谨,我不时表示点鼓励,我似乎也没做什么;我却发现我一直不断地说出我不必说出的这样或那样的事,而且从尤来亚深凹的鼻孔抽动中看出这样做的效果。
我开始有点不安,想早点结束这访问了。这时,从门口看到一个人从街上走过去——当时为了透气正把门敞开着,因为天气闷热,屋里也很闷热——又走回来,向屋里看看并走了进来,这人还大声叫喊:“科波菲尔!这可能吗!”
这是米考伯先生!米考伯先生戴着他的单片眼镜、拿着他的手杖,穿着他的硬衬领,带着他的上层人物神气,话音中流露出那种居高临下、降尊屈就的口气,一点没少!
“我亲爱的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伸出手说道,“这的确是次让人深感人类的变迁是多么永恒的会面——简言之,是次最不平凡的会面。我沿街而行,心里想着也许有意外的什么事会发生(我目前对这类事十分乐观),这时我发现一个年轻但宝贵的朋友出现了,这朋友和我一生的重大转折时刻有关。科波菲尔,我亲爱的伙伴,你好吗?”
我现在不能说,真的不能说,我为在那里见到米考伯先生而高兴;不过,见到他我很高兴,亲热地和他握手,问候米考伯太太。
“谢谢你,”米考伯先生像过去那么摆着手并把下巴缩进硬衬领里说道。“她大体算是好了。那对双生子不再向大自然的源头取索食物了——简言之,”米考伯先生又在一阵突然迸发的勇气下说道,“他们断乳了。米考伯太太,在目前,是我的旅伴。她将非常高兴能见到你,科波菲尔,她将高兴重见到你这样一个从各方面都证明是神圣的友谊祭坛前最宝贵的祭司。”
我说我当然希望能见到她。
“你太好了,”米考伯先生说道。
米考伯先生又缩着下巴一边看着四周一边微笑。
“我发现我的朋友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文绉绉地说道,但没表示是对谁专门说的,“并没有离群索居,而是在一个社交宴会中,同座的有一位居孀的女士,还有一位显然是她的后代——简言之,”米考伯先生在一阵迸发出的勇气下说道,“她的儿子。我将为能被介绍给他们而感到荣幸。”
这一来,我只好把米考伯先生介绍给尤来亚·希普和他的母亲,我也这么做了。他们对他贬低自己时,米考伯先生坐下,以最礼貌的方式摆摆手。
“科波菲尔的任何朋友,”米考伯先生说道,“都是我的朋友。”
“我们太卑贱了,先生,”希普太太说道,“我儿子和我都太卑贱,不配做科波菲尔少爷的朋友。承他好意屈尊来和我们一起喝茶,我们感谢他的光临,也感谢你的光临,先生。”
“太太,”米考伯先生鞠躬说道,“你太客气了。科波菲尔,你现在做什么,还在干酒业这一行吗?”
我急于要带米考伯先生走开,就拿起帽子(无疑脸也胀红了)答道我是斯特朗博士学校的学生。
“学生?”米考伯先生抬起了眉毛说道,“听到这话我快活极了。虽然,我朋友科波菲尔的头脑”——他对尤来亚和希普太太说道——“并不需要那种培养。就算没有人情世事的知识,他的头脑仍堪称一片可望收获巨大的沃土——一句话,”米考伯先生在又一次迸发出的勇气中笑着说,“这是种可以穷经通典的才智。”
尤来亚把那两只长长的手慢慢扭来绞去,上半身可怕地扭了一下,以示对我的推崇。
“我们可以去看看米考伯太太吗,先生,”我说道,只想把米考伯先生带走。
“如果你愿意施惠于她,科波菲尔,”米考伯先生起身回答道,“当着各位朋友的面,我毫不犹豫地说我是多年来经济窘迫拮据的人。”我知道他要说这一类话了,因为他一向以他的困窘为荣,“有时,我占了困难的上风,有时困难——简言之,击败了我。有时我对困难予以一连串的回击,有时困难太多,我只好让步,米考伯太太引用卡托①的话说:‘柏拉图,汝之预言极是。一切俱完矣,吾再战已不能。’但我一生中从没有,”米考伯先生说道,“为把我的悲哀(如果我可以用这个名词形容那主要由辩护委任状以及两个月和四个月的期票所引起的困难)注入我朋友科波菲尔心中而获得到那么大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