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老佛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特别敬烟,这可是跟火神爷打交道,你掉在老佛爷身上一点儿火星儿。或是洒在殿里一点儿火星,非扒你皮,你们祖宗三代都玩完,连我也跟你受连累。你听清楚了?”秀子坐在自己下房的炕沿上,说了敬烟的全部过程,然后厉声厉色地教训吟儿。
“姑姑!我记住了,全记住了,我……我绝不给姑姑丢脸。”吟儿两腿一软,不由自主地跪下。为了像秀子所说无论如何也不能敬烟时飞火星儿,必须练就拇指和食指一手绝活,那就是不怕烫,哪怕蒲绒烧着了,宁可手指头烤焦了也不能松手。说起来容易,练起来可不是一天两天的功夫。
为了练出左手不怕烫的功夫,秀子让吟儿站在墙边,伸出手臂,用五指抓着一只茶杯,然后提来一壶滚水,缓缓倒进杯子里。滚开的水倒进去杯子没一会儿便热了,越来越烫手。她咬着牙,感到指尖传来一阵的痛,额头顿时渗出一片细汗,她坚持着,硬是熬过来了。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正想歇会儿,没想秀子将空杯中的热水倒了,从壶里又倒了满满一杯滚开的水让她抓住。刚才杯子是凉的,而且只倒了半杯,滚水先要热透杯子才传到她手指尖上,这会儿杯子本身是热的,而且倒了满满一杯,没过一会儿她便坚持不住,手臂连同整个身体剧烈地摇晃着。秀子看出她挺不住,大声叫她坚持住。“疼到底,皮内就麻了,那时也就不觉着痛了!”秀子话音刚落地,杯子已经从她手中飞出,咣的一声摔在地下。
“饭桶!”秀子大怒,气得脸色铁青地从炕沿站起。
“姑姑!”吟儿吓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实在是太烫了。我,我……”
“还敢多嘴!”
吟儿再也不敢说话,一身湿淋淋地站在那儿。“跪下!”秀子一声怒喝,吟儿心里一惊,她瞅着地下摔得粉碎的茶杯发呆。秀子指着杯子碎片,“就跪这儿!”吟儿抬起头,似乎想求秀子,看见对方那一脸的冷霜,咬着牙跪在茶杯摔碎的瓷片上跪下。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膝盖处传来,眼泪立时涌上她眼眶。秀子若无其事地又取来一只同样的杯子,塞到吟儿手里,再次提起水壶,将滚开的水倒进杯子。
“还烫吗?”过了一会儿,秀子淡淡地问。
“不,不烫……”吟儿一连声地回答。
“那好,不烫再换一杯。”秀子边说边将杯中的水倒了,重新倒了一满杯开水。
吟儿跪在地下,只觉得浑身哆嗦,前心后背沁出一大片冷汗,这时她已经不知道是膝盖疼痛还是手指上的的痛,哪儿比哪儿疼得更厉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死也得忍住。反正进宫了,无论受多少罪多少苦,她都不在乎,只要有一天她能放出宫外,能再见到荣庆,能跟他在一起,纵然吃再大的苦受再大的罪,她也心甘情愿!正如她多少次夜深人静时,一次又一次用这个念头安慰自己,就算这些苦累是替荣庆受的。一想到这儿,她果然安心多了,手上腿上也觉得不像先前那么疼,甚至对眼前恶声恶气的秀子姑姑也不那么恨了。
晚上回到下房,吟儿手上布满血泡。平儿用针给她一个个挑开,每挑开一个血泡便用头发丝穿过,这是旗人治烫伤的土办法。
“疼就忍着点儿,等出来茧子就不疼了。”平儿一边安慰她,一边问起秀子训练她烟敬时的情况。
吟儿摇摇头,说没什么。
“手上血泡哪儿来的?”
“平姐姐!你说,这熬到哪天是个‘了’啊?”吟儿突然所答非所问地冒出一句。
说起这个事,平儿也不说话了。她沉默了半天,长叹了一口气,指着窗外一棵老树说:“你数着这棵老榆树,绿六回熬出我,绿七回熬出你。只要你能活到那天!”吟儿苦笑笑。平儿从衣箱里取出一个小瓶,倒出药粉,抹在吟儿手上。她看出吟儿似乎有些诧异,不等她问便告诉她,“不预备这个还行?云南白药,红伤白伤全管用!”她替吟儿敷好药,从炕边站起,无意中碰了一下吟儿腿膝盖。吟儿“哎哟!”叫了一声,慌忙伸手护住伤口。平儿觉得不对劲儿,卷起她裤腿,见她双膝上一片血肉模糊,顿时惊呆了。
“做错了什么了,对你这样狠?”平凡问吟儿。
吟儿低着脑袋,任对方怎么追问也不说话。平儿替吟儿伤口敷药,心里却暗暗奇怪。秀姑姑进宫早,十三岁便进宫,在这儿眼看满八年了,按理说早该离开了。她应该尽快教会吟儿,好让她接手,顶上她那份敬烟的差事,她就自由了。宫中姑姑辈的宫女,但凡快到期限,对新来的宫女虽说很严厉,但一般都不会动真格的。秀子平日很傲气,为人快言快语,但心地一向不坏,为什么偏偏对吟儿如此狠心。
吟儿非常感激平姑娘,但心里认准一条理,那就是不管有多大委屈,绝不说出口,就像嘴里打落的牙齿,她宁可带着满嘴的血咽下肚里也不吐出来,自她进宫第一天见到死去的倩儿被人抬出后院的情景,她便暗暗发誓,在这座深宫大院中,无论听见看见什么,或是遇到什么,打死也不说出去。她下决心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其他一概不管,无论谁也不得罪。如平儿说的那样,等窗外的老榆树再绿了七回,她便可以离开这儿,这就是她唯一目标。一大早,老佛爷去养心殿“叫起”了。所谓叫起,就是早朝,虽说名义上朝廷的大权已经交给光绪皇帝,但实际上重大事务都得慈禧拍了板子才算数,因此每天早上七八点左右,老太后都要与皇上一起在养心殿接见部阁大臣,商议朝廷上大事。
趁着太后叫起的这段时间,储秀宫上上下下便忙开了。刘姑姑指挥着手下的宫女送水换缸子,扫地擦门窗等等,将宫中彻底清扫一遍。这其中数储秀宫正殿和老太后睡觉的地方最紧要,因为这是太后日常起居的地方,这段时间老佛爷不在,必须尽快趁这个空当进去打扫,至于其他地方,随时可以清理。
秀子让吟儿跟着平姑娘去正殿抹地。
“让她跟你一起去抹地她是刚进来的新人,你帮着好好调教调教。”秀子叮嘱平儿。平儿自然不敢怠慢,等老佛爷在大总管李莲英的护送下去了养心殿,她便领着吟儿等几个做粗活的宫女匆匆来到大殿西侧的走廊上。这些人手中抓着苫布站在廊下,等着其他宫女做完事再进殿抹地:。
抹地是最苦最累的差事。吟儿受了罚才派来做这种粗活的。她站在那儿,见宫女太监们一个个忙里忙外,非常有条理,一点也不乱,宫女们从吟儿身边经过,因为她是新来的,有意无意地打量她,她自惭形秽地低着头,瞅着手中的苫布,不敢正眼看人。
过了好大一阵子,宫里的人忙完了,平姑娘一招手,带着抹地的宫女走进大殿,这时太监已经挑了一担清水在殿上等着,平儿将宫女分作二组,各自进了东西侧室。她自己领着吟儿等三名宫女,进了东一间。
她们在水桶里湿了抹布,二个人一组趴在地下,钻在桌子底下,由里到外地抹着地砖。其中一人先用湿布擦一遍地,另一人用干布擦去水渍,二人一边擦一边往外退。吟儿抹好一片地砖,转身抹另一片地,一不小心在擦过的地砖上留下一处脚印。
平姑娘慌忙用于苫布擦着她留下的脚印,一边低声告诉她,不能在抹过的地方留下脚印,否则这样擦了重擦,一上午也抹不好一间房。吟儿连连点头,说她错了,她们擦了一个多小时,将静室、寝殿和正殿的地抹得干干净净,然后来到侧院边老太后平日拜佛念经的佛堂,像刚才一样,分作二组跪在地下用苫布擦地。吟儿累得气喘嘘嘘,只觉得腰酸腿疼心发慌。她是头一次干这种粗活,不像其他宫女久经锻炼,加上她膝盖上的伤没好透,跪在地下不敢着力,因此更觉得苦累不堪。
抹着抹着,突然觉得肚子一阵酸痛,她一手捂着肚子,咬着牙坚持着用另一只手擦地。平儿见她脸色不对,悄声问她:“怎么哪,哪几不舒服?”
“没事。”吟儿脸色刹白,心里非常难受,强忍着由嘴边挤出一团笑容。
“看你裤裆下。”平姑娘突然发现吟儿撩起的衣裙下,两腿间的裤裆下渗出一片血渍,指着吟儿轻声叫道。
吟儿低头一看,见裤裆下一片血红,这时才觉得下身一片湿热,顿时吓坏了。
“我……我这是怎么啦!”
“你流血了,哪儿破了?”
“没有啊。”吟儿边说边在自己身上寻找伤处。
“你身上来过吗?”平儿突然省悟过来,认真问道。吟儿盯着平儿,不解地摇头,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