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琅愣住:“什么在天之灵?夺情又是怎么回事?”
江灌也是一愣:“使君还不知道?王车骑前月已在会稽薨去,因使君在襄阳与石虎交战,朝中特意发诏令,按交战之中主将遇丧一概夺情的惯例,让使君夺情镇守襄阳。如今胡贼虽退,边境还不算安稳,仍让使君夺情,留镇雍州。”
他已经预感到事情能隐瞒至此绝不单纯,但他生性刚直,照实说出了自己了解的情况。
王琅道:“我只在奇袭襄阳之后收到雍州刺史的任命,没收到过让我夺情的诏……”
越说声音越低,想到了一种可能。
府中诸位属官也感受到其中蕴藏的曲折不会简单,没有人不敢说话,一时府内安静至极。
良久,王琅敛去所有表情,向属官与部将宣布自己的决定:“我去见陶公。”
太尉陶侃这年七十四岁。
以古人的通常情况,算是极罕见的高寿。
陶侃生于寒门,在注重门第的两晋本来难以出头,但好在有个特别贤良的母亲,自己也确实才华出众,容易在乱世立功,先后参与平定陈敏起义、杜弢起义、张昌起义,威望日隆。
王敦任荆州刺史之时顾忌他的才干名望,曾想找罪名收捕杀害他,若非梅陶拼死劝说营救,几乎不可能幸免,因此和王家算有仇怨。
苏峻之乱中,他以联军主帅的身份平定叛乱,声望差不多达到了人臣的顶峰。后来刘裕篡晋,只有王导、谢安、谢玄、温峤和他的子孙爵位没有被废除,可见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
按理说他都已经七十四,能立的功也立够,到了功高不赏的地步,居然还在荆州积极筹备资源,想要挥师北伐。这让王琅在不解的同时不得不感到钦佩,因此登门拜访时,也用出了自己最大的尊敬,在府外自己投递名刺,等待接见。
“使君的来意,老夫已经知晓。不错,朝廷的使臣与你家报丧之人都是老夫所扣,战事紧张,不能为这些事影响主将心情。当年苏峻叛乱,老夫也失去阿范,却没有因此而留在荆州,今次之事就同当日,反正要夺情,知道与不知道没有区别。”
话里带着老人身上常见的执拗,与赫赫威名积累之下不容反驳的威严。
王琅在心里叹了口气,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为他念了一首诗。
第46章返回建康
陶侃没有文名,后代族人里却出了一个被誉为隐逸诗人之宗的陶渊明。
王琅对陶渊明的田园诗感触不深,反倒对他笔下几篇非田园类的作品十分喜爱,尤其是那组读《山海经》的五言诗,读来感觉字里行间既涌动着一股传自上古蛮荒时代的原始气息,又带有一种晋人灵魂中特别熠熠生辉的独立意识。
此时此刻,她回想起了自己那日离开司徒府,在自己的小书房里读《李寄传》时的感受,并用晋人更能理解的方式传达出来: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炎帝之少女溺于东海,死后化身为鸟,日日夜夜往返于山海之间,欲以木石填平东海。纵然渺小无力,但此仇此恨永世不消。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刑天被黄帝斩断首级,仍然挥舞斧盾,至今时时有雷声回荡山中,誓与黄帝抗争到底。即使徒劳无功,但猛志万古如一。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身死物化,矢志不渝,余心所善,九死未悔。然而想要报仇雪恨,却终究没有实现。
相传这首诗是陶渊明在刘裕篡晋之后所做,因此既有豪情猛志的慷慨昂扬,也有无力回天的深沉悲痛,与他平时写的那些田园隐逸诗很不一样。
王琅刚打赢艰苦激烈的守城战,又用汉水一举淹没五万精骑,气势正强盛到极点,忽然遭逢父丧之痛,无论她以后取得多少荣华、多高地位,都不再有父亲和她分享,于是声音神色里也格外有沉郁悲痛之力。
“我来之前,梦到太尉家中有一少年郎吟诵此诗,让我深有感触。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故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秦灭六国,功在李斯。设使崤函可以轻下,洛阳足以固守,我亦不敢以私情害大义。然而中原自汉末以来十室九空,我朝又新临丧乱,选拔一江州刺史都差点引发动乱,就算真的拿下洛阳,又该如何治理?”
“自古好战穷兵,未有不亡。正如昔日李克说吴国灭亡的原因在于数战数胜——百姓在屡次作战之下疲惫不堪,君主在屡次胜利之下骄傲自满,以骄主制疲民,怎么可能不亡国?”
“我朝今日之情势虽胜于吴,但若中原遗民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王师却在一年内败退撤走,我亦不知有何面目见这些百姓。”
说完,自觉言语中指责之意过重,她垂头敛衽,深深下拜:
“感念亡父,痛贯心肝,不知所言,望太尉谅解。”
又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处理完安抚交接工作,王琅脱去官服,换上孝衣,南下返回建康。
她以鲜衣怒马少年郎的形象离京,如今却一身缟素进入建康,面容憔悴,形销骨立。
王允之本来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在数次伤痛后变得麻木,一见到妹妹,眼泪先忍不住落了下来,哽咽着说不出话。王琅投入他怀中用力拥抱他,举止不合晋人习惯,但府中人无不潸然,只觉有一种无形无声的哀痛袭击心灵。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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